竹影摇曳,青溪潺湲。是日夏,再啸的风也挡不住荀青山深重的叹息。
“师父你又饿了?”宋疏狂蹲在引水的石洞口洗菜,竹筛里晒的折耳根和野葱又叫风卷开几米远,“还是清蒸鲫鱼吃够了想换个味儿,刚好今天凉拌折耳根,够下饭。”
“哎~”
荀青山歪在竹椅上,手指捻着一堆白花花的须发,忽然朝走下山捞Q呆蛇的徒弟喊:“疏狂啊,你刚好去溪里捞几个虾,为师又馋了。”
宋疏狂绞着湿漉漉的白衫,头也不抬:“得勒!小的这就去。”
老头翻个身,眼看宋疏狂走远,再次从地上拾了十来片青竹叶朝天上撒,在他殷切的目光里,有三片青竹不偏不倚落入茶碗里。荀青山想起昨夜空中那道血光,他又轻瞥茶碗里正立的竹叶,蓦地发出一声叹息。
荀青山这些天心底惴惴不安,他早些年算出宋疏狂十三岁才能彻底融入此世界,他本打算到时候带着徒弟重出江湖,顺手去几个老友那儿打秋风。可昨夜,荀青山忽受天机,心念一动离开难山阵法后,只见墨黑的天刮过一道血色流火。
心头不妙的荀青山慌忙为徒弟算卦,可无论怎么算,荀青山只能得到空白卦。以卜入道者,面对隶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即使是强敌,也能算出个一二三来。可若是空白卦,这只能意味着,宋疏狂不被世界接受!
可为什么呢?荀青山守了宋疏狂七年,只差两年就能带她云游天下。
“哎!”荀青山控制不住地一再叹息。
这边,宋疏狂连捉好几只青虾,就让撒欢的Q呆蛇回家。她一边提着背篓慢悠悠地走,走过一处汪着一处水痕。没管虾子在篓里蹦跳,她又从右腰拿出半卷《药山经》细细品读。边读,宋疏狂边感慨,这个世界的人写书还真绝,一个半经文、半药理的书都能写出花儿来。
炊烟袅袅,又是一阵火光燎鼻。宋疏狂终于赶着点端了一盆煮青虾上来。旁边的蛇一盆盆饭下肚,荀青山还在那捏着筷子半晌不动,只死死盯着虾看。
宋疏狂本来吃得起劲,余光瞥见师父怔愣的样子眼珠一转,又想到一个好招子。
少年人噔噔跑去厨房打了一碗米汤,顺手往汤里撒两勺盐。她用指尖点来尝了尝,尤觉不够,又往里面倒了两勺胡椒粉。做完这些,宋疏狂恭恭敬敬地端着米汤走到荀青山身侧,大喊,“师父!请喝汤!”
荀青山这才惊醒,冲宋疏狂含笑点头,他接过汤就要一饮而尽。见老头真要喝,宋疏狂瞳孔地震,高呼“等等”,她顺手撩起一个葱头往汤碗里扔,溅起的水珠子在烛火底下亮晶晶的,也在荀青山脸上油辣辣的。
回过神来的荀青山面容扭曲,白眉毛跟跳傩戏似的上下翻飞,整个人急得伸手要敲这泼皮鬼的脑门,临了却变成拂去她肩头的烟灰。他望着宋疏狂,看女孩先变戏法似的翻出一只嫩竹编的蚱蜢,后蹦到跟前,取了片竹叶吹起不成调的曲,整个人都在努力逗眼前人开心。荀青山只觉眼眶一热,喉头动了动,最后却别过头、什么也没说。
后半夜起了雾,竹叶上的露水渐渐凝成珠子。荀青山透开侧窗,沉默半晌,最后从床头掏出个布袋。袋里黄绢裹着半块龟甲,那龟甲深紫色、正中雕着黑色雷纹,纹路到了壳边又转为金线向四周散。他拿出龟甲,一手攥着徒儿的生辰八字,另一只手在龟甲纹路上来回摩挲。
深吸一口气,荀青山蓦地咬破舌尖,血珠子滴在龟甲中央的雷纹上却不渗,反顺着卦象沟壑游走,霎时甲纹里嵌着的金线便活过来似的游动。
第一回卜算时,荀青山朝东方探,龟甲在空中转了三匝,忽地静立住不动,甲纹金光大作飞出几横几捺。荀青山捻着胡须愁眉苦脸,这是坎下兑上的困卦。
第二卦,南方妖域,中孚卦。
第三卦,荀青山气息渐弱,将心中的期冀转向金陵,他刺破指尖,一枚精血滴入龟甲,几息后卦成——未济卦。
荀青山心中有了决断,他在心头默念最后的选择,双手附在龟甲上,凌凌的血顺着指尖浸入龟甲,龟甲顿时金光熠熠,飞旋着吸取荀青山的生机。荀青山面色越发枯槁,指尖止不住颤抖,从心弦散发的剧痛让他呼吸粗重而微弱。
龟甲不断飞旋,越旋越快,时而猛震,仿佛卡顿;时又颤抖,发出“嗡嗡”声。
直到“嗡嗡”声越来越大。
荀青山突然脸色一变!他猛地吐出一口腥血,整个人蜷在地上。空中,飞旋的龟甲也“啪嗒”一下碎裂坠落,地上一片黑红,像块烧红的炭,下头地板眨眼叫染成赭色。荀青山强撑着盘坐,俯身看龟甲,离上坎下,是既济卦。
幸好,幸好......荀青山如释重负,伸手拿起龟甲,踉跄起身施一个清洁术,倚靠在窗前沉思。他白发凌乱,圆润身体肉眼可见的枯瘦,脉搏忽慢忽快、时微时强。
“哎呦,真欺老夫年老,时日无多咯。早知道......哎!”遥望金陵,荀青山叹了又叹。
宋疏狂在竹楼里翻了个身跟Q呆蛇抱在一起,梦里好像听见山雀扑棱棱飞过屋檐。她不知师父正望着金陵出神,更不知难山溪水下游漂来几漂油脂,油脂多彩,撞在拦虾的竹栅上,打了个旋儿,忽地散去。
难山的阵法破了。
天亮,溪边传来喧哗声——宋疏狂今天早早起了,正唱着山歌捞虾子,她今天决定做麻辣青虾,势要让小老头体会什么是川蜀麻辣,宋疏狂想着想着嘿嘿一笑,眼里满是促狭的光。
回到竹屋,宋疏狂看老头端坐凳上,她瞥一眼顿时莞尔一笑,“师父诶,您老眉毛都要拧成麻花了。今明儿都做麻辣青虾,您等着吃珍馐吧!”她捧着一堆剥皮拉经的青虾不停走动,指尖沾着青绿污垢,一张嘴不停叭叭叭。
“哼!去,先给为师煮口汤来。”老头终于开口,嗓子眼里却像堵着河沙。等少年蹦跳着转过门进厨房,才抖着手从怀里摸出半绺红绳,就着日头细细地编起平安结。竹影婆娑,阳光却透不进木门。老头编着编着眼眶一热,才惊觉自己流了泪。
午饭时刻,日常撒欢的Q呆蛇雷打不动准时入座。
今天的午饭是麻辣系列。
宋疏狂瞅着午饭得意慢慢,“快吃吧!冷了不好吃了。”
“人,好辣。蛇不敢吃。”Q呆蛇垂头丧气。
“嗯?”
眼看宋疏狂立起眉头,荀青山立马赔脸,他大手一挥豪迈地叫嚣,“我来,老夫倒要看看有多辣。”
虾尾入口的瞬间,只感觉一股爆炸般的痛觉从舌苔传来,“嘶嘶嘶,好辣。”荀青山大着舌头,有些后悔口出狂言了。
宋疏狂又开始得意起来。
“那可不?”
荀青山笑嘻嘻地,连吃好几个,大言不惭:“还好吧?”他朝徒弟搔首弄姿、神龙摆尾,开始犯贱。“怎么样?为师厉害吗?你可别小瞧我了!”本以为宋疏狂会哈哈大笑,却发现她满目惊骇,站起身想碰自己。
荀青山不明所以,直到浓郁的血气呛入喉管,他猛地咳出一口血。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五跷流血。
“老老?你怎么?”Q呆蛇不安的摆尾。
宋疏狂慌乱地靠近荀青山,想帮忙却不知何处下手。
“疏狂,我活不了了。你仔细听着。”荀青山本以为还能撑一段时间,没想到死期这么快。其实,他还挺不舍的。
“为师没用,算不出你的劫难。但你一定要尽快去金陵找天命之人,辅佐她。不然...”荀青山又咳出一滩血,气息逐渐虚弱。
“不然你会被这个世界赶走。还有三年,一定要快。”
宋疏狂看着一边吐血,一边郑重交代后事的荀青山,心头堵得慌。她想开口,却怎么都说不出话,只是哗哗流泪。
荀青山留恋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七年亦师亦父,连他这种人都不想死了。果然人不能有任何牵挂啊。
“原是说好带你去打秋风的...”他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现在只能你自己去打了。”
“我所有的东西都在床头,你把它们带走。在你十四岁前别起卦,不如天追着你劈。我走后,这个房子也拆了,路上当柴用。桀桀桀,别哭了,万一我是骗你的,你不炸了。”
宋疏狂想提起气臭骂老头一顿,但鼻子把气堵得严严实实的,只能发出胡话,“别骗我。”
荀青山笑着,看着宋疏狂很欣慰。他养的徒弟就是很好。可惜,就是可惜....
难山深处,竹林森森。
破败的竹屋里,宋疏狂跪在桌前,说是桌,也不过是一块木板、几张腿拼成的平面。
面上热油都凝固了。
宋疏狂眼白遍布血丝,悲怆地、沉默地看着眼前人,口中喃喃道:“师父......能不能别死。”
老叟已然不能回答,他微薄的生息终于在某一刻寂静。宋疏狂的呼吸也陡然一滞。
夏的气息是暖暖的,竹林也郁郁葱葱,像前些年一样一路绿到溪流迸出的白练里。天清透的像果冻,宋疏狂在竹林下摆了几朵野花。还有几个吃剩的青虾草鱼。
“老辈子,没菊花了,顺手采的,纪念纪念你。”
宋疏狂坐在林下嘟囔,絮絮叨叨的说不停。
“Q呆蛇和我一起走,放心,我保护它。”
“人,别哭。蛇也会保护人。”
宋疏狂起身,含笑看着Q呆蛇,眼尾红红的,点了点头。
“走吧,呆蛇!”我们去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