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维明回国已经有好一阵儿了,他问卢红要过一笔钱后就销声匿迹,当然,主要原因还有自从他回来后,卢红就没再回家过,母亲的电话除了上次的责问,也不怎么打过来。这段时间,卢红难得感觉安静自在。但好景不长,卢守仁突然订了个包厢,让万芬联系卢红,命她参加家庭聚会。
一家四口坐在一个不怎么宽敞,刚好仅够容纳他们的包厢里,彼此沉默,像是从大街上拉来凑数的人群。
卢维明眼不离手机,低头刷着短视频,时不时还发出令人不快的笑声,卢红如坐针毡,夹一口菜埋头吃半天,卢守仁皱着眉,每次卢红和他不小心对视,都能看到他眼底的不悦,似乎他面对她们娘俩,从来都没有好心情。卢红以前还会纳闷,她们究竟得罪他了什么?偶尔反思下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看不惯的举动,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逐渐明白,对于卢守仁来说,她们的存在就让他心生不快。他像高科技探头般能精准地从她们身上分辨出他讨厌的特质。
“别老看手机,专心吃饭。”卢守仁找不出责备他人的理由,转而对儿子愠怒道。
语气不咸不淡,更像是缓解尴尬。
卢维明不争辩,放下手机,伸手夹了块大肉。
卢红看他这么老实就知道,创业失败,自己砸给他的那点钱,血本无归。
不算长的时间内就能把一件事迅速搞黄,不得不说,这也算是卢维明的水平了。
但卢红给钱的那刻就没想着某天能收回来,爸妈更不会站在她的立场帮她“讨债”,不过好在这事不再有下文,卢维明似乎看上去也收敛了许多,她有点放下心来。
饭吃了一会儿,卢守仁跟万芬使了个眼色,万芬放下筷子说:“红啊,过几天我们要去参加你叶叔叔的葬礼,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卢红奇怪:“叶叔叔是谁?你们朋友的葬礼,我干嘛跟着去?”
“叶叔叔是你爸好早以前的老领导,你小时候我们还带你去他家玩过。”
万芬这么一说,卢红好像有点记忆,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他家,她只记得叶阿姨送给她很多的糖,还有一个面容寡淡冷清的女孩,应该是叶叔叔的女儿,比她大,全程没怎么说过话,而叶叔叔春风得意,和卢守仁相谈甚欢。
“哦,怎么去世的?”卢红问道。
“生病,他高位截瘫了好多年。”
卢红点点头,但仍未理解为什么她要跟着一起去。
万芬瞅了瞅卢守仁,继续说:“你就跟我们去吧,我跟你爸年纪都大了。”
卢维明突然嗤嗤笑了起来,不知何时他重新拿起手机刷起短视频。他的笑声,不知究竟是因为视频,还是在嘲笑卢红。
卢红知道她妈藏着话,这话的源头又肯定来自于卢守仁。
她不愿为难万芬,于是转而对卢守仁道:“爸,你有话就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
卢守仁不悦地翻着白眼,“让你跟我们去,礼金我们自己掏,你个做女儿的,这点孝顺都不愿尽吗?哪那么多问题。”
“我的时间也是时间,你可以让卢维明陪你们去。”卢红毫不犹豫地反驳。
她以前并不这样,卢守仁一直都这样,她能忍则忍,可不知为何,越忍,卢红的心里就越烦躁,她觉得这个家到处都埋藏着地雷,它们毁灭了她所有对于家庭的归属感和安全感。这种毁灭性长年累月扭曲着她的心情,扼杀她的情绪,而自从当上玫瑰之后,一层伪装给了她些许发泄的途径和勇气。
她以前,想要用隐忍去守护在家里的那一点点界限。但现在,她觉得行不通了,她要彻底地打碎这个家庭,她不能为其所用。
“啪”地一声,卢守仁将筷子摔在桌上,有一根受了巨大震动,狠狠栽落到地上。
万芬赶紧钻下去给他捡筷子,捡起来之后,用手抚抚他的肩背,示意他冷静。
卢守仁吹胡子瞪眼,喘了几口气,没骂人。
“哈哈。”卢维明的笑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像在另一个不受扰的星球,自顾自开心地吃着菜看着手机。
卢红越看他越厌烦,凭什么他这种不劳而获的赖子,即便闯了多少祸,多么不争气,都还是家里的宝贝?父母无怨无悔地为他兜底,为他所有的恶劣找原因,自我说服。而她呢?她就连呼吸都是错误的,反抗和叛逆更是大不敬的罪恶。
但当卢红躁动到无可忍耐时,她又想起那些玫瑰的夜晚,这时再看着卢守仁那故作正常的脸,卢红就感觉痛快。她期待他知道时,全家声誉毁灭时的那种暴怒和捶胸顿足。
不过,这仅限于她想发泄的时候想想而已。卢红也清楚,她做不到那样孤注一掷。她不过是个懦夫,用另一种自以为是的方式对抗什么,但又毫不彻底,缩头缩脑的懦夫。
“红啊,一起去看看吧,你叶叔可怜,出过意外瘫了,他女儿也不在了,就一个叶阿姨,上次聊到你还说想见见你。”万芬语重心长起来,她这种时刻出来唱白脸已经成为一种思维定式,她知道,只要她苦口婆心点,卢红还是愿听她几句话的。
“他女儿呢?”卢红有点好奇,多问了一嘴。
万芬以为她态度有所松动,于是也乐意多讲几句:“他女儿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生病?”
“嗯……”万芬瞅了眼卢守仁,他只是皱着眉,十分不快地嚼着菜,但并没有阻止她。
“好像是被人谋杀了。”
卢红很是惊讶,连一直置身事外的卢维明都放下手机,有些好奇地看过来。
“也是养了个不争气的东西,小小年纪干什么不好,离家出走跑去**,死了活该。”卢守仁忽而冷冷一笑,嘴里说出来的话轻蔑无情。
“别这么说。”万芬轻轻拍他手背。
“这有什么的。”卢守仁不依不饶,“叶哥原话就这么说的,他早就跟这个女儿断绝关系了,叶哥说,死了也好,不然活着一天就是给叶家丢人。”
卢守仁的话,卢红听得心惊胆战。她不是联想到自己可能面对的下场,而是对卢守仁言语间对一个死去的年轻生命,如此无所顾忌地评价和恶言相向所害怕。如果那位叶叔叔真的也说过这些话,那也挺恐怖的。
卢红拼命回忆那个女孩的模样,但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存在,像是一阵独特的空气。女孩的脸,像是未上色的白纸。卢红能记得起叶阿姨的糖和叶叔叔谈话时的眉飞色舞,却始终对这个女孩的印象保留一片纯净的空白。连想象都参与不了。
“这么刺激吗?”卢维明的注意力终于被饭桌谈话吸引过来,他咧着嘴角,眼睛闪烁着光芒,“有照片吗?叫什么名字?应该挺漂亮吧。”
卢红皱着眉,想要说些什么重话,但卢守仁和万芬却熟视无睹地继续吃起菜,边吃边说:“你管呢?人都死了。”
卢红感觉有点冷,是包厢空调开的有些低吗?她瞅了瞅自己的臂膀,上面汗毛竖起,鸡皮疙瘩也悄悄地显现出来。
家庭聚会结束后,趁卢守仁出去买单,卢维明出去接电话,包厢只有卢红和万芬两人时,她问母亲:“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她很想要记起她,也许名字会有助于自己的记忆。
“好像是叫,叶蓝吧。”万芬回答,然后反过来追问,“葬礼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不然你爸又要念我。”
万芬很是乞求,又是这招,她知道用什么方法对付女儿最有效。在卢红眼里,她的母亲不仅识眼色、懂忍耐,最重要的是,其实她是聪慧的,知道如何笼络人心,用何方式对待何人能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
但是,万芬的这种技能,只用在卢红身上。
她的世界很小,小到没有朋友,没有任何可寄托的事物,只能围在卢守仁和两个儿女身边。她甘心将自己囿于此地,并在此施展自己可用之处。
“那你告诉我,叫我去究竟是干什么?”
母亲支支吾吾,“你叶阿姨有个从国外回来的朋友,刚好也定居在闻江,她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你爸想你年纪也有了,所以……”
在葬礼上相亲,卢红心里冷笑,这种损人的事,也只有他这种老固执能想得出来。
她深深叹口气,万芬忐忑道:“哎哟,你别老叹气,你们一个二个天天叹气,搞得我夹在中间两边不讨好。”
卢红看着弱小,且随着年龄增长更加佝偻的母亲,在这个家庭,她知道母亲孤立无助,虽然她自身对此现状已很好的消化,但慌不择路逃离的卢红,还是不忍心将这个从小悉心照顾自己长大的母亲,完全隔离,将她扔给那个吞人的冷漠之中。
而且另一方面,她内心也对这个名叫叶蓝的女孩心生好奇。叶蓝应该比她大一些的,虽然她早早死了,但她似乎,和她有着共通的经历。
那个叶蓝,她出身书香门第,家境优渥,父亲曾是大学教授,母亲是退休的医生,这样前途大好的人为什么会离家出走自甘堕落,她是怎么想的?
卢红突然想要靠近一个已死去20年的女人。她蠢蠢欲动,似想要揭开面前糊着的报纸,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