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听到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是:
“快逃!”
彼时突如其来的大火漫天,烟雾像是毒气直直逼入人的肺腑。小圆感觉自己在窒息的边缘,头脑混沌,浑身是火烧火燎的疼痛。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一家人正在熟睡中,可火势却丝毫没有从微弱而起的样子,当他们发现时,就已是劈头盖脸的火情,打的人措手不及。
小圆从未经历过这灾难,竟然愣在原地,看着漫天大火,像是看着陌生人那般愕然又困惑。这时,她的身体一轻,是父亲扛起了自己。他们冲到窗边,想要砸碎玻璃逃离,却蓦地想起,前几日拆迁工人为了驱逐他们,在窗外钉上了木板。
火迅猛地包围过来,一家人瑟缩在一起,无路可走。
父母对视一眼,看了看怀中瘦弱的孩子,忽然下定决定。
没有丝毫犹豫,父亲伸出拳头,一拳拳砸碎玻璃,小圆的眼睛里倒映着火舌和他血淋淋的双手。玻璃碎了之后,父母草草清空碎片,然后抄起窗边之前拿来防身的石头疯狂砸着外面被钉起的木板。
“只要一个口,只要一个口就够了。”母亲的嘴里喃喃自语,眼底尽是血红。
小圆只觉热和烫,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连眼泪都积聚在眼眶,忘记掉下来。只看着父母像面临危险的野兽,不顾一切地咆哮和攻击着什么。
随着木头的破裂声,被钉死的窗,终于有了一丝空隙。此时火舌冲击而来,父母来不及思考太多,急迫地将小圆从那个好不容易砸破的缝里送出去。
小圆的手臂被玻璃碎片划伤,她想喊疼,可父母的那双血红又坚定的眼,让她的求生意志瞬间惊醒:我要逃出去。
火舌燃烧起父母的背,在红黄交织的地狱中,小圆从缝隙钻出,摔出屋子,她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胳膊上流着鲜血,而脚底也被利草锐石刮破,但她全然无感知,只知道逃向远方,逃向没有灼热,只有泛起鱼肚白的天明之处。
“快逃。”母亲的这句声息,是他们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记忆。
那年她十岁。
小圆一路冲上远离危险的山坡,站在高处往下看,孤零零的联排平房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这里是待开发的偏远地带,再无人烟,连求助都已毫无意义,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灾难的发生。
小圆浑身沾满血与泥,眼神空洞,那排平房只有两家还在住,其他人早已搬离,看这火势,也许,全都留不住了。
她忽而开始咳嗽,仿佛要把之前侵入肺腑的泥沙火灰全部咳出来,咳到干呕,咳到眼泪鼻涕都掉落出来。
就在小圆咳得昏天暗地时,眼睛无意间瞥到有人影一闪而过。她吓到腿软,瘫坐在地上,双手双足并用,赶紧爬躲到一棵大树之后,就着熹微的晨光,凭借高地优势,看见快烧成灰烬的房屋一角,有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他似乎正在查看火势。
因为距离有些远,小圆看不真切男人的样貌,但她认得他那身黑夹克,这个人应该就是前几天过来暴力威胁搬迁的闹事人之一。
小圆抹了一把脸,深呼吸,努力平稳自己杂乱的心跳。她知道未来只能靠自己了,天光逐渐大亮,男人离去,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
鸟儿在树上啾鸣,清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从远处的森林出发,向这个本风景优美的世外桃源吹来它的爱意。是啊,这里很美,所以才会被房地产盯上,成为别墅区的修建地,而稳固在此处的居民执拗地不愿离开自己的土地,却成了阴谋和死亡的理由。
如今,这些美好的风景,成为小圆的噩梦。
她年纪虽小,但仇恨却随阳光的升起而逐渐壮大,她恨不得向那群恶人学习,直接一把火烧了这处美景,烧了山与树,扼断小鸟的颈,她从失魂落魄的状态清醒,望向远处盛着死尸的房屋,紧紧咬住嘴唇。
小圆在荒凉的公路上一路狂奔,脚底裂开般疼痛,但她不能停下来,她还尚存希望。
凭借惊人的体力和毅力,她跑到离家十公里,靠近市区的派出所求救。
一位慈眉善目的警察叔叔看到女孩这副样子,很是惊讶,他听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报案,立马派人去查看。
在案子的进行过程中,小圆暂时跟一位女警住在宿舍。
没过几天,案子走完流程,以意外失火定性,而孤儿小圆将会在流程走完后被送进福利院。
小圆不认可这个结论,她跟那位很有面缘的警察叔叔说,当日她看见了纵火的嫌疑人,他肯定是丰瑞房产公司派来的,他们前几天就暴力威胁她的家人搬离,还用木板强行钉住了她家窗户。
她说的铿锵有力,坚定自信,她坚信这位警察会帮她,她觉得他是会可怜她并能善待她的好人。
警察叔叔只是含笑听着,点点头,说他们会继续调查。
就这么敷衍了几日后,某日小圆正在宿舍睡觉,警察叔叔敲敲门将她叫出来。
小圆茫然无知地走出来,看见远处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一直精神紧张的她像机敏的小兽,瞬间发现不对。
“不是去福利院吗?”小圆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桑塔纳上下来的男人穿着黑皮夹克,戴着墨镜,不怒自威,他就是她那日看见的嫌疑人。
警察叔叔握紧她的手,似乎怕她逃跑。
“有人收留你,不是更好吗?”警察叔叔的声音还是那般轻柔,可此刻却让小圆心生胆寒。这就像是猎人布下陷阱,在里面放上甜蜜的糖和美味的食物。
小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成了贡品或者交易品。总之,她清晰地确认,如果自己落到他们手里,下场一定生不如死。
“快逃!”
母亲的声音重又响起。
小圆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犹豫摇摆,她不假思索,低头恶狠狠地咬上警察叔叔的手,对方始料未及,吃痛随即松手。
小圆趁此机会疯狂逃跑,她知道自己人小力量轻更跑不快,那时候闻江市还没有全面发展起来,尤其是郊区的建设还处于完全起步的阶段。这个靠近市区,但仍处于城市边缘的派出所周围,也是荒凉一片,只有一条通往市区的主干道,和附近农民开垦的庄稼。
小圆不在路上跑,而是上蹿下跳,灵活地跳进农民地里,她凭借自己瘦小的身体优势,在密密麻麻又高大的玉米地里拼命逃亡,锋利的玉米叶划伤她的皮肤,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小圆分不清方向,广阔无垠的天地下,似只能听见她一人呼吸急促的喘息声。汗水一颗颗滴下,刺痛她的伤口,但她一刻都不敢停。
她听见身后有紧迫追踪的声响。不能被抓住,绝对不能。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生之渴望,将小圆的无限潜能逼了出来。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突然踩到石子脚一崴,“啪”地一下重重摔倒在地,但她连声痛都不允许自己叫出来,登时站起来继续奔跑。
好在她个子矮小,虽然在玉米地穿梭起来并不容易,且容易受伤,但只要移动得够快,对方就很难抓到她。
玉米地仿若一个巨大的迷宫,小圆身处其中,完全不知道出口在何处。她只能跟大人们周旋,她似乎还听见警察故作友善在呼唤自己,他说她误会了,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是有钱人,跟着他们,以后的生活肯定会很舒服,等到夕阳西下,他还喊她是不是饿了,别再躲藏了,快出去吃点好吃的吧。
小圆知道,这全都是大人骗人的把戏,她虽不是大人,但也绝不是容易投降的孩子。
他们在玉米地一直周旋到夜幕降临,小圆累到几近崩溃,后来她只能抱膝躲在某个角落,以便恢复体力。
饥饿、湿透黏腻的汗水,以及身上被蛰得刺痛的伤口,让这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差点就要投降。
黄昏消退,夜幕逐渐降临,始终连个孩子都抓不到,警察和黑夹克显然都非常生气,他们爆的粗口仿佛就在小圆身旁徘徊,她不敢动,屏住呼吸,只听耳边风声鼓鼓,虫鸣如海浪潮涨潮退。
“我再去找几个人来,就这么几片地,我不信连个小孩都搜不出来。”
“其实再熬一会儿,那小孩体力不支肯定自己就出来了,要么就得自己饿死在这玉米地了。”
“死了正好,死了也不用我这么麻烦,真够操蛋的。”
“算了,她一个小姑娘,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要不先去我那歇歇?”
小圆瑟瑟发抖,用手捂住自己的鼻息,再等一等,她内心安慰着自己。
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在走远,看样子那两个人先坚持不住离开了。
但小圆不敢大意,她轻轻地行动,天色给了她一层保护罩,这次她不再像白天那样慌不择路地逃,而是开始研究起地形。
她在心里把她所知道的所有神仙的名字都念了一遍,求求老天保佑,求求爸妈保佑。说着说着,小圆开始委屈地哽咽,但她强忍住泪花,死命将喉头的呜咽吞了回去。
夜晚,这荒凉又寂静的地方挟裹着可怕与恐惧,小圆明明很怕黑夜,但此时黑暗却成了她最不在乎的恐惧,她甚至庆幸它的存在。
最终,小圆拨开一道厚重的玉米叶,激动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玉米地的出口,那是另外一片天地。有狭窄破旧的土路和不远处的农户。
土路通向不知名的地方,看不见尽头,谁也不知道,路的那一边有什么。
农户家亮着灯,此时炊烟袅袅,有饭香味直钻入肺腑,引得小圆肚里一片蛙鸣。
她站在选择的交叉口,犹豫徘徊,不知该选择哪条路。
菜香再度钻进她的鼻腔,小圆不自觉迈开步子,朝农户走去。
她那么可怜那么饥饿,好心人一定会收留她的。
好心人?之后呢?
两个问题突然跳跃于她脑海中,小圆脚步一顿,大脑里的恶魔忽而占据上风。
“还没吃够亏?还嫌自己没死?还想信任别人?”
“吃了人家的,然后呢?农户找了警察,你岂不是再次羊入虎口?你说派出所里有坏人?你说他们会害死你?谁相信你?谁会相信你一个流浪小姑娘的话?”
问题一个又一个不断跳出来,小圆捂住脑袋,只觉涨痛不已,再加上浑身肌肉酸痛,她缓缓蹲下来,大口喘着气,但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兴奋,体内似有无限肾上腺素在给自己赋能。
过往的画面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现,就这样默默蹲了几分钟后,小圆忽而下定决心。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吹吹自己的伤口,从那刻起,她决定不再相信任何人。
小圆看向路的远方,遥远的天边,只有一轮弯月遥坠,天色黑且纯净,她竟看不到一点星星。
她决定跟随月亮的方向。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踏上这条充满未知的小路,前方如何,她尚不知晓,但她知道的是,不会再让人伤害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