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intern结束与teaser汇报期,喽啰虾四人组完全没了聚在一起“交流信息与想法”的闲暇。
还是薇薇组局,特意在她、卫黎、周颖然的三人小群里说:“有个瓜想跟你们确认一下,中午食堂见。”她们三个才凑到一起。
卫黎都想不起上次吃食堂是什么时候,这几周每天都吃公司行政帮忙安排的盒饭,续命而已。
她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闭关做ppt的那间会议室里的臭味腌入味了。你想,有六七个大老爷们儿在里面干活,还常在里面通宵,那味道得是什么级别。
薇薇将脸凑近周颖然和卫黎二人,小声说:“那个栗色卷发、个子不高、经常拎个咖色Kelly的,是你们mentor吧?”
二人点头,薇薇脸上浮起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说:“嗯,其实……我之前有几次看见她和你们另一个SP,姓黄的那个港式型男大叔,在18层的天台花园说话。”
18层是她实习律所所在层,因此她经常工作间隙去透口气、歇歇眼睛。
依照卫黎的性子,一贯不多话,更不品评旁人私事,只低头吃饭,没什么表示。周颖然也说:“正常吧,虽说Jocelyn是顾总这边的,如果之前有项目跟黄总打过交道,有点私交也很自然。”
薇薇本来不是没分寸的人,可这事实在让她心里难安,越发压低声音说:“呃,就,他俩好像……嗯,不是普通的私交。”
“呃,我,我昨天就听了一耳朵啊,说什么‘医院的报告我发你了’,以及‘纽约’、‘总部’什么的,黄总只说‘今年内能搞定’……还全讲的是英语。”
周颖然一头雾水,卫黎却是停下筷子,抬头看了薇薇一眼。
“咳,嗯,我感觉你们mentor情绪不是很稳定的样子。”薇薇最终说,“老板心情一不好,我们这些底下干活的就遭殃,你们小心一点哈。”
周颖然和卫黎走回办公室,一路没人说话。
卫黎更是心情复杂,只因她亲眼目睹过Jocelyn呕吐难受,而还有什么事能让一个女性给一个男性发“医院的报告”?
薇薇提到“纽约”的瞬间,她就想起,林皓言刚入职就把Jocelyn情况摸排遍,说她有一个在美国做二级市场的未婚夫。Jocelyn原本就是从P公司的美国公司申请回国的,不知是出于家里原因,还是个人升职跳槽的需要。
那么,她想重返美国,跟未婚夫团聚,借在美国总部人脉深厚的黄伟霆搭桥,也不是不可能。
一旦心里存了这个疑影,再看Jocelyn就倍感尴尬。卫黎告诉自己“咱就一卒子,管那么多干嘛”,强行抛开那些无关因素,专心工作。
然而当天下午,林皓言一句粗口,让她警觉起来。
在会议室集体办公坐牢了两周,林皓言脾气也很暴躁,骂脏话时声音挺大:“妈的到底谁还在用错数据啊?我三周前就把DAU的事盘清楚了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引的是旧数据,不想干了吧这是!”(DAU:Daily Active Users,日活跃用户数)
周颖然跟他对吼:“你小声点行不行,又不是你一个在干活!”
“反正我也顺便跟大家说一声,标的公司的DAU,上一版水分比较大,我已经挤干净了,要用就记得用最新版,标注是DAU-V14……”
卫黎从数据室里调出V14这一版,端着电脑走到他旁边,说:“言哥,这是你做的对吧。”
“是,你看咱们目前模型啊……”林皓言把他电脑屏幕偏过去,一行行指着,跟她对着看,“这个数、这个、还有这个,全是错的,他妈的到今天了还这么晕蛋,到底是哪个孙子啊?”
卫黎当时只是笑着点头附和一句,走回自己位置上坐了好几分钟,起身出会议室。
她在电梯前站了许久,才按动向上的按钮,到了18层。
天台花园也不大,胜在绿植高低错落,乍看还真难以看清背后有没有人。想必有很多不方便被人看见的事,在这里发生。
她的疑惑早就不止一日两日。
林皓言口中的DAU日活数据,是互联网公司和app开发者最关注的核心数据之一。标的公司NovaMuse完全有动机虚高日活,从而推高估值,他们Ardentis作为尽调方,职责当然是挤出水分。
说白了,投行公司每年招这么多实习生作为便宜劳力,就是为了做整理和清洗数据的基础工作,因为标的公司提供的原始数据,本来就包含大量的美化成分。
如果那不是某个晕蛋的无心之失,而是故意为之呢?作为模型和估值的直接负责人,经验丰富的Jocelyn,真的看不出来问题吗?
再回会议室时,卫黎拿着自己的电脑走了出去,回到她原本的工位干活。人人忙得焦头烂额昏天暗地,也没人关注她的动作。
晚饭前,她给叶明夷发消息:“叶总,有工作上的事,想向您请教。”
叶明夷很快回她:“7点,815。”那是她俩之前在一块儿吃晚饭的会议室。
卫黎晚饭后就在会议室等她,叶明夷却晚了几分钟才来,步履匆匆,态度冷静,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吧。”
她这副冷漠疏远模样,与平常巧笑倩兮的温柔大相径庭,卫黎还未见过,心里疼得像在灼烧。
她只得拼命忍住不显露出来,也淡淡地说:“我个人对目前NovaMuse的估值有些存疑。作为实习生,模型逻辑我无法做出判断,更看不见全局,但从我经手的内容出发,是有疑问的。”
她将她一个月前就清洗过的R&D成本表格,包括研发人工成本、云算力和研发外包费用等等,展示给叶明夷看。那晚邮件发送给Jocelyn的版本,写明了她和周颖然双重复核过的每一条批注,已经将压低成本的部分还原成应有水平。
然而,在最新模型中,那些更正和批注,许多都消去无痕,又调整成了云算力成本偏低、大部分研发人工成本被资本化的含水版本。
叶明夷看了两眼,眉便皱起:“你们在数据室里上传的文件,原始working file调出来我看。”(working file:团队内网**享的文件夹)
卫黎将内网盘working file打开,叶明夷一看上传者都是Jocelyn、Jessi等Analyst及以上级别,眉皱得更紧:“你们的工作没在这里留痕?”
“没有。”卫黎说,“Jocelyn定的规矩,我们做好的初版统一用邮件发给她,她确认后上传到working file。”
这种抹去实习生和初级的数据整理者指纹的做法,在投行和咨询公司中也广泛存在。叶明夷点头,转手拨通Jessi的电话:“来一下。”
**头Jessi很快赶来,叶明夷起身说:“Jessi,你和Riley把working file从头到尾看一遍。这件事就在我们三个之间,不要外传。”
她说完就走,无一丝留恋。
Jessi对她这副模样习以为常,却见卫黎表情不大对头,偏过头好像在忍泪,只当是事情太大把小朋友吓着了,或是叶明夷刚刚训了人,于是随口安慰一句:“Reiko认真时是这样,涉及正事就没人情味儿,你别多想。先把事情跟我说一下吧。”
项目早期,Jessi也参与过运营与商业数据预测的模块,最初版本的行研报告与市场分析就是她做的。
只不过,顾韶瑾有意将Jessi培养成能带整个团队的项目经理,这次把她放在法务与合规模块锻炼,去track第三方律师团队的工作,也就是股权结构、股东协议、知识产权等内容,故而Jocelyn负责的估值模型,Jessi现在也不甚了解。
卫黎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镇定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
出于对人**的尊重,她没有跟叶明夷或Jessi说Jocelyn的私事,且那样就会越发显得像“有罪推论”。她只是就事论事,把她自己经手部分的疑点挑明。
Jessi刚看了几个file,就连声爆粗口。
投行与咨询公司都需要处理大量数据、建立假设模型。咨询公司的模型偏行业预测,比如估算某一行业总市场规模与年增长率,投行的假设模型当然着重于计算标的公司的估值。但无论如何,工作的逻辑、尤其是团队协作的流程,有诸多相通之处。
凡是多人协作,工作留痕是重中之重。Excel文件里,重要数据都需要标明来源,确保可溯源至原始底表,可追踪到经手人。每个公司、每个团队leader,都有一套自己的分工与留痕体系,规定好文件命名与迭代方式、备注格式,甚至严谨到字体和颜色。
Jocelyn作为估值模型的统筹协调者,数据都统一由她把关。清洗过的数据在working file里的版本,也都由她上传。虽然她手底下除了卫黎等四人,还有好几个analyst,但他们的分工互不重叠,更不会轻易质疑上司。
她们两人用一整晚,把最能影响估值的重要表格都筛了一遍,发现Jocelyn放水的地方,都是原本就在两可之间的灰色地带。
在周会上,顾韶瑾、梁致浩当然不止一次提出过疑问,都被Jocelyn圆了过去。他们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查底层数据,那不是他们这个级别该干的事,手里更不止NovaMuse这一个项目,无法事事盯着。
作为项目的关键执行人,Jocelyn推高估值对自身没有好处。就算顾韶瑾拿着虚高的估值,更有利于在母公司的投决会上获得审议通过,但进入到交易阶段,若引起买方极动公司的警觉,或是交易完成后标的公司暴雷,那都是要命的事,关系到这一整个链条上,每个人的职业信誉与底线。
正因如此,从常理判断,谁也想不到Jocelyn会搞灯下黑。若非薇薇的那条八卦给了卫黎动机上的启示,她作为干两个月就走人的实习生,完全没必要怀疑她的mentor。
她只联系叶明夷,是因叶明夷作为顾韶瑾身边最清楚此事隐含分寸的人,当然能判断这是Jocelyn的个人行为,还是在顾韶瑾授意下的“顺水推舟”。叶明夷如临大敌、立刻叫Jessi来复核,已说明了一切。
卫黎此举更是因信任,相信叶明夷会以顾韶瑾的项目利益为最优先,同时也会保护她这个小朋友。
虽然如此,今天当真看到叶明夷一丝柔情也无,来去不过十分钟,仿佛那些相处过的明亮瞬间都只是一场梦,纵使卫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感到心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