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在一片恭维中开始,孔金堂善于此道,推杯换盏见没了拘束,见赵泽荫表面上和蔼可亲,言语间甚至有了些试探。
邻桌坐的是本城有头有脸的商贾,谭立红光满面地拉我一同去应酬,说是为日后采办牵线。
我几乎未沾酒,因众人注意力多半聚焦在赵泽荫身上,倒也无人劝酒,乐得清静。
十余位受邀富商之中,除却首富贾思文,最令我留意的是一身着青灰长衫的中年男人——与他人不同,他并未凑近恭维,反而安静退远了些。
宋鹤,这是他的名字。
谭立正与商贾们高谈阔论,满面春风地享受着众星捧月之感。忽见一袭红纱裙的女子施施然步入厅中,便立刻随众官员起身,急忙迎了上去。
难以描摹的绝色。
我自诩见惯了美人,却从未见过这般清冽与艳丽并存之姿。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黏着在那女子身上,她随着孔金堂的引荐,翩然去到赵泽荫身前。
“是花殊藜。笙磬楼的主人。”
清澈的嗓音穿透喧嚣,格外清晰。那名叫宋鹤的男人并未随众人涌上,反而停在我身侧。
足以令百花失色——这是花殊藜予我的第一印象。
“黄大人?黄大人。”
修长手指轻晃过我眼前,拉回我的视线。
我打量宋鹤,“何事?”
“草民得贾大爷引荐,方能拜见采买司诸位大人,实感荣幸。”
我瞥向花殊藜,她已坐在赵泽荫身旁,一杯接一杯地陪起了酒。孔金堂倒是安排得周到。
“宋公子,采办事宜不归我具体负责,有事可问谭大人。”
“大人误会了。”宋鹤上前一步拦住我的去路,含笑低语,“草民资历尚浅,此番前来只为拜见诸位大人,混个脸熟。”
我蹙眉看向他,“我记住你了。还有别的事?”
此刻宋鹤将我结结实实挡住,从怀中摸出一枚深褐色的手环,“不知大人喜好,特备漆制手环一枚,聊表心意。”
我本已不耐烦,却不由自主被手环吸引。一枚大漆手环,朴拙、沉肃,深褐底面上蜿蜒流转着金色的漆带,犹如夜色中奔涌的金色河流。
“你会制漆器?”
宋鹤弯着眼睛点点头,“家祖父曾是漆匠艺人,可惜去得早,我只学得皮毛。”
手环触手光滑细腻,色彩饱满流转,实属不俗。只不过寻常女子多爱金银珠翠,这般朴拙雅物,唯知音能赏。
“可有名号?”
宋鹤微怔,缓缓道,“那日在落灯寺得见星汉灿烂,心向往之。便想,若云川镀金,该是何等壮美。”
我轻笑,“你一个生意人,倒有这般雅趣。既赠于我,便唤‘金川’罢。”
“大人若喜欢,得空可否赏光莅临作坊一观?”
我摇摇头说道,“那倒不必了,我也不是那么闲。”
我再次想绕过宋鹤,他仍旧挪了一步将我挡住,“大人,草民的作坊不远,这儿距安新县仅半日行程。万望大人给草民一个机缘,引荐些达官贵人……”
我试图从宋鹤脸上找出点端倪,却一无所获。
突然,一只手重重压在宋鹤肩上。赵泽荫面色阴沉地立在他身后,“你在做什么?黄一正。”
“正在探讨漆器制作。”我急忙解释,“宋公子,采办之事还是该寻谭大人。”
随赵泽荫回到席上,我四下一望——花殊藜何时已离去了?
夜色渐深,宴席终于散了。回到暮秋堂,我草草洗漱后躺在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手环。
安新县——这当真只是巧合?
赵泽荫今晚喝得不多,身上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我侧身打趣道,“花殊藜与小车国那位,哪个更好看?”
他瞥我一眼,抬手熄了灯,“你整晚就在琢磨这些?花殊藜更美。”
“心动了?”
赵泽荫轻笑出声,“若我说是,你是否就该识趣回房去,好让我去寻佳人?”
“行啊,那白小白留给我呗?”
他伸手捏我的脸,故作嗔怒,“你这一张嘴,不耍贫就难受是不是?”
“我可是认真的。”我拉下他的手,揉了揉脸颊,“若都要按花殊藜这标准找人,王爷可真要为难死我了。”
赵泽荫忽然支起身压过来,惊得我一时不敢动弹,“你想食言?”
“我明白了,就按这个标准,我掘地三尺也得给王爷你找出来!”
赵泽荫冷哼一声躺回去,指尖却绕上我腕间的手环,“那商人,同你说了什么?”
我便把和宋鹤的对话和盘托出。听罢,赵泽荫转着我手上的镯子,突然取了下来,“你想得太多了。不正愁找不到由头去安新县?眼下理由自己送上门了。”
我去抢手环,却被赵泽荫一把拉近,“行,那你跟我去。”
“我没空,我要去军营。”
我双手撑在赵泽荫胸膛上,眉关紧锁,“你堂堂亲王,也要食言?”
“求我。”
黑暗中我几乎咬碎银牙,一股火直窜上心头——又来这套,这恶劣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
忽然想起从前赵明途惹恼我时,我总会将他双手缚住挠痒,直到他讨饶为止。
心下一横,我借力翻身坐于赵泽荫腰间。他刚要起身,便被我用全力按回榻上。
解开发间的系带,我恶狠狠道,“好,王爷可看清楚了,我这便来‘求’你!”
“怎么,还想动武?”
我将赵泽荫的手腕缚住,指尖在他身上游走,先袭腰窝,再攻腋下、颈侧。可折腾半晌,他竟纹丝不动。
“你,你不会痒吗?”
“叫你求我,不是叫你戏弄我。”赵泽荫笑声太大,反让我无措起来——世上怎会有人全然不怕痒?
定是衣料的缘故!我再度探手,解开他薄衫的系带。掌心触上温热肌肤的刹那,他的身体明显一绷。
指尖掠过颈侧,滑过腰线,又回到胸膛——黑暗中,那颗心竟跳得又急又重,如擂战鼓。
“求完了?”
我停下动作,解开系带,丧气地躺回原处,“睡吧,不求了。明日我独自去便是,生死由命。”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赵泽荫转身面向我,“这样,用一个秘密来换,明日我陪你去。”
我沉默良久,终于也转向他,“我快死了。”
“……何时?”赵泽荫怔了片刻,声音陡然沉下。
“或许是明年,或许是下个月。又或者……就在明日。”
“黄一正!”赵泽荫声音里骤然染上怒意,“你这家伙,嘴里可有一句实话?今晚戏弄本王还没闹够?明日你要去便自己去!”
锦被被赵泽荫一把扯过,转身之间只留下满室冷寂。
果不其然,次日清晨,小心眼的赵泽荫竟已一身戎装带着亲兵离去,未给我留下一人。看来昨夜确实将他惹恼了。也罢,终不能事事倚仗他人。
我从谭立那儿打听了宋鹤的底细。谭立只道那是个试图攀附权贵的小商人,我便假称对其制漆器的手艺感兴趣,言说比司设局的工艺更精妙,欲去讨教一番,将关键技术带回宫中,制一批精美漆器以讨各位娘娘欢心。
这话显然说进了谭立心坎,他连连称是,体恤我平日应付上官的“艰辛”,便将宋鹤铺面的位置告诉了我。
寻至宋鹤的堂口时,他才刚开门,见我来略显惊诧。
堂内颇为宽敞,陈列了各式漆器,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一盏热茶过后,我直言想参观其作坊,若工艺确佳,或可订制一批带回司设局研习。
宋鹤黑眸微转,四下略一扫视,忽然问道,“大人未带护卫随行?”
“除非你的作坊是龙潭虎穴,一个人去不得。”
“哈哈,大人说笑了。请您稍候,容草民略作准备。”
自永宁府西行半日便可到安新县。
一路上雨丝淅沥不绝,扰得人心绪不宁,纵然宋鹤热情地为我介绍丰州的风土人情,我也无心细听。
晌午时分,我终于抵达这次旅程的的目的地。宋鹤的宅邸就在县城中心处,竟颇显得阔气。其夫人秦氏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出门相迎,见女子虽容貌平平、气质却温婉柔和,那小姑娘天真可爱、扑在宋鹤怀里叫爹爹,一家和睦幸福的样子,令我的戒心逐渐没了。
吃过午饭,我随宋鹤参观了他的大漆制作工坊,原本我心思不在这里,但渐渐的却将漆制工艺听了进去。
不得不说,司设局的手艺确实略逊一筹,民间匠人果然藏龙卧虎。宋鹤除漆器外,尚有丝绸坊、米行及当铺,规模虽不大,却皆经营得法,倒也算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了。
一下午的闲聊让我对这家人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可惜我此次不为采办而来,也许以后会有合作机会吧。
天色渐晚,我提出想去安新县河边走走。宋鹤嘱咐秦氏备好客房,便陪我出了门。
自然是直赴堤坝。
越近河岸,往来工人愈多。我于外围张望,雨虽不小,筑堤现场仍一片忙碌。
安新县三面环水,地处急弯,一旦水涨,便有溃堤之险。
“大人,雨势大了,不如——”
话音未落,我忽然瞥见一熟悉的身影,一个浑身湿透的粗衣汉子正与监工模样的人争执。
我急步上前,听见争吵愈烈,几名工人梗颈相对,局势一触即发。
未等我走近,只见一瘦削长须男人拦阻众人。蓑衣难遮风雨,他的衣衫早已湿透。
争端渐息,那监工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大摇大摆走回雨棚下,与同僚喝起了茶。
那男人独自立于雨中,身影透出几分气馁,忽又仰首望天,似是在质问老天,何时雨才会停。
我快步上前,将伞倾向他头顶。
他侧过脸来,惊诧地睁大双眼,“一正……一正大人?!”
“尚志先生。”
“您、您怎会在此?”
雨水顺着我的脸流下来,我微微笑道,“皇上记挂你们,派我亲自来看看。”
刘尚志眼眶骤红,奋力眨了眨眼,亦笑了起来,“请大人稍候片刻。”
约莫等了两刻钟,刘尚志与水牛方才下工。水牛见了我亦是欣喜,热情邀我去他家吃饭。
我转向宋鹤道,“我有些私事需处理,雨大,就不劳你相陪了。”
宋鹤方才为我撑伞,衣衫已湿大半,闻言笑道,“既如此,草民便不打扰大人了。”
一路跟着刘尚志回他们的家,竟然走了半个时辰,泥泞满途,我的鞋袜裙裾尽污,近乎报废。
直至化雨乡的一处小村口,雨渐渐止歇,几点昏黄灯火在夜幕中闪烁,稻苗湿润清香的气息扑鼻而来。雀儿见我一身狼狈,惊诧之余,忙寻来自己的一套粗布衣裳与我更换——虽带补丁,却浆洗得十分干净。
我便将宋鹤所赠的漆镯递给她,几番推辞,她还是收下了。
昏暗的灯火下,一餐简陋晚饭不过是稀粥腌菜。因我来了,才特地添煮了三个鸡蛋。
“大人,粗茶淡饭,别嫌弃。”水牛挠挠脑袋,呲溜溜喝着稀粥。
我把鸡蛋给雀儿,她死活不肯吃,只说平日在家不做工,不饿。
望着灯下三人淳朴的笑容,我喉间微哽,默默咬了一口鸡蛋。
这样的苦日子我并非没经历过,但今夜这一餐,却格外令我难过。
我默默听着他们给我讲回来后的事,讲艾卿上任后整治了一番但碰了很多钉子,讲今天与监工发生的那场冲突。
上工半月有余,工人们竟未得半文工钱,其他做得更久的亦然。水牛前去讨要说法,却只得一句“此乃县令大人吩咐”,被搪塞了回来。
一边是工钱迟迟不发,一边是日夜逼迫赶工。
我默然良久,心下已明了大半——朝廷拨款迟迟未至,却频催进度。前期的二十万两,恐早已被挥霍挪用了。
但眼下,剩余的钱还没发下来。
“一正大人,您来安新县,是为查贪腐之事?”
我摇头,“我为筑堤而来。”
“……”刘尚志长叹一声,“贪官污吏一日不除,这堤便拦不住洪水。您一路也见了,安新县地势低洼、三面临水,一旦汛发,便是田庄尽毁、百姓遭殃啊……”
我低声道,“眼下时间不多了,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办。”
“大人你尽管说。”
[化了][化了][化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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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