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府中,天色倏忽阴沉,转眼便落起了雨。不知不觉已是八月下旬,再落几场雨,锦州便该入秋了。
我肚子不饿,换洗好了便心血来潮在赵泽荫的书房里四处翻看。寻不着什么有趣的书册宝贝,便取了纸笔,将他往日所作的山水梅雪图取出临摹。奈何不得要领,勉强绘完梅花已耗尽了耐性,索性在梅树下添了只硕大的乌龟。
正得意洋洋赏玩自己的"墨宝",见赵泽荫踱了进来。他端详半晌,唇角微扬,"这是……墨龟咏雪图?"
"……呃,不是咏梅么?"
赵泽荫接过笔,在龟背上添了几道皴擦,又于远景处略加点染,竟真令画中透出雪意潇潇。我惊叹不已,果真妙笔生花,不得不服。
画毕,他挥毫题字,钤上印章,命人拿去装裱悬挂。
"你真厉害,分明是个武将,却精于书画。"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粗人么?"赵泽荫笑得开怀,拉我坐在他膝上,"既绘了梅花,梅花便可以不是主角。故而咏雪更妙。"
我偏头思忖,这立意确然清奇,霎时不那么俗气了。我搂住他的脖颈笑道,"你说老实话,会不会觉得我一无所长?"
"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一正。甚至……过于优秀。"
"对了,险些忘了。昨日遇见遇婉,她为你求了平安符,我压在枕下了。"
"……在扫兴这事上,你也挺优秀。"
我笑道,"有什么关系?有人倾慕于你,再寻常不过。"
赵泽荫蹙眉道,"不正常。我心中唯你一人,也不愿他人近前。"
"别人一片好意,我都不介意。"
赵泽荫烦躁地起身,"罢了,下不为例。"
"好好好,我回屋用功去了,你忙吧。"
"一正!"赵泽荫拉住我的手,沉吟片刻道,"别乱跑,近来……不太平。"
"是关于灾星的传言么?"
赵泽荫震惊地看向我,谨慎地阖上门扉。今日大雨滂沱,他的小心其实有些多余了,“你从何处听来的?”
我便将巧遇陈瞎子之事娓娓道来。他神色骤变,兀自沉思良久,方道,“去吧,我忙完便来陪你。”
并未急着离开,我笑着环住赵泽荫紧实有力的腰身,“过了七十余年,灾星再度现世了,对么?上一次出现时,陈朝发生了燕云之变,继而倾覆。这一次……又会如何?”
轻捏我的下颌,赵泽荫似笑非笑道,“口无遮拦,百无禁忌。若换作旁人,早该被缝起嘴巴了。”
“你也不信这些,不是么?”
“历来能夺取土地与权柄的,唯有鲜血。若星象便可左右国运,战士们又何须征战沙场?只管祈福祝祷、听天由命,岂不省力?”
我仰头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有过人的清醒与理智。唯其如此,才不至被卷入愚蠢的狂流。”
“那我倒要请教你这颗机灵的小脑瓜,灾星究竟是何物?”
我拉赵泽荫坐下,信手取过一本书,在封面上画下一颗带尾的星,“实是彗星罢了。至于这一颗的名字……遗憾得很,是以番邦人之名命名的。给星辰取名也得讲究先来后到。总之,并非什么灾星,仅是一颗普通的彗星而已。”
“……黄一正,你究竟是谁?”赵泽荫难以置信地望着我,“若给你换个身份,只怕有本事将皇上也哄得团团转。”
“我本事大着呢,何须坑蒙拐骗?再说,皇上精明着呢,终日拨着自己的小算盘,岂会被佞臣轻易蛊惑。他与你一样,看臣子们作戏,只觉得既有趣……又无聊。”
“我真是越发喜欢你了。”赵泽荫轻吻我的面颊,笑道,“言归正传,别乱跑。演戏归演戏,却未必安全,别主动惹祸上身。”
“放心吧,这段时日祝山枝在呢。他武功高强,你是知道的。”
“啧,这家伙运气好遇上你,否则早该投胎转世了。”
我笑出声,轻捶赵泽荫的肩膀,“胡说什么?说好了要优待他们的,可不许反悔。”
“决不食言,放心罢。”
雨接连下了两日,天气陡然转凉。我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唯独左手仍使不上力,不免令人心烦。
下午我与祝山枝正在茶馆听书,忙碌多日的徐鸮终于现身,他喝了会儿茶,沉声道,“查到了,果然有蹊跷。”
寻了个僻静角落,徐鸮将探查所得细细道来。
原来我不在的这期间,莺儿早已察觉金娘行止异常。因其他厨娘嫌她神神叨叨不愿同住,莺儿便主动搬去与她作伴。金娘偶尔外出归来,夜间便会对墙喃喃自语,尽是“妖怪”、“驱邪”之类疯话。莺儿又怕又忧,我回府那日本本欲告诉我,却未料变故突生。
至于季寒山则更为诡异。自都察院将他放出来后,他便将自己囚于屋内胡言乱语,时而认罪自责,时而狂呼要除邪赎罪。延医诊治也全然无效,他情况日益恶化,终至癫狂失智,竟要行刺我。
情势已然明朗,二人必定接触过同一人,而此人以某种手段操纵他们前来行刺。
祝山枝听至此处眉头愈锁愈紧,恍如想起什么可怖的往事,面露惊惧。
“难道是……他?”
徐鸮似未觉意外,继续道,“一正,此前宋鹤应同你说过蛟川县旧事——幕后有个极擅毒药的人物。这尚在其次,最棘手的是有人在编造谣言蛊惑百姓。”
祝山枝面色发白,手指不自觉地轻颤,“是卫寂。他不是早已死了么?”
“何人?”
祝山枝嗓音发紧,“我小时候,组织里有个叫卫寂的,相传有通灵的本事。我亲眼见他操控一个正常人自戕……死者临狂喊的也是‘妖怪滚出来’之类的话语。那场面也太吓人了,肠肚流了一地……”
徐鸮急忙制止,“别细说了,有人要吐咯。”
实则我已干呕了两声,忙灌下几口浓茶压住翻腾的胃脘。祝山枝轻拍我的背脊,说道,“总之极为恐怖。都说他能操控人的心智,诡异非常。”
我凝神思索,隐隐觉出此事另有玄机。细想之下,世间真的存在操控他人心智的邪术么?我竟不敢断言——毕竟依稀记得曾在电视上看过类似的情节。
“这个卫寂长什么样子?”
祝山枝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搔头道,“记不真切了,相貌平平无奇,似乎毫无特点,总之是个男人。”
徐鸮摩挲着下巴,“罢了,总会现身。”
“家里什么时候收拾好,我差不多该回去办正事了。”
“你想回,今日便可。”
我欣喜万分,当即要回去收拾行装,徐鸮却又道,“王爷不会放你走的,死心吧。”
祝山枝在一旁揶揄,“早说了,惹上他可算惹上事儿了。”
有些生气地看着二人,我吼道,“我堂堂黄一正,有家有职有俸禄,岂能让人关起来。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今晚必须睡在我自己的床上!”
结果当晚,我收拾好行装,左等右等却不见赵泽荫归来。侍卫们得了教训,见我提着行李,一个个如临大敌、严防死守。
夜雨滂沱,我急得在厅中来回踱步,直至深夜仍不见人影,我再也坐不住,直冲到府门等着,任谁劝说也不肯回头。
终于,马车辚辚而归,下来的却只有吴淼一人。
我还未等他开口,便冲入雨中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喝道,“赵泽荫人呢?!”
“大人,您别激动……”
“少废话!他人在哪儿?!”
“卑职奉命接您进宫。”
我心下一沉——出事了。
忐忑不安地上了车。马蹄在雨幕中疾驰,长街寂寂,唯闻雨声淅沥。我的心悬在半空,久久难安。进了上阳门,直至昭阳殿外,但见除了御前侍卫,仅有寥寥数名金吾卫戍守,我暗叫不妙,快步奔入殿中。
推开拦阻的李泉,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走近那重重帷幔的——
只见余清跪在地上,正在给躺在床上的明途扎针。
见我闯入,赵泽荫眉头一蹙,对郑修令道,“带人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抹去额上雨水,扑至榻边轻握住明途的手。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无声无息。
“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日傍晚,皇上正与荣亲王议事时骤然晕厥,至今未醒。”
如遭晴天霹雳,我浑身发冷。赵泽荫抬手拭去我额间冷汗,低声道,“没惊动旁人。我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处置最为妥当。”
“嗯,但瞒不住。皇上眼下究竟如何?”
“正说着话,他只道困倦,伏案小憩后便失了意识。”赵泽荫顿了顿,又道,“有点像你之前的症状。”
“……”
我回到榻边细看明途情状,他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此时帷外传来李泉急报,太后遣人来了。
赵泽荫蹙眉对我道,“我去将人打发了。”说罢转身而出。
我坐回榻边,轻抚着明途的脸。他呼吸平稳,眼珠微动,确似酣眠。待余清银针轻捻片刻后,他终缓缓睁开了双眼。
“皇上!您终于醒了!”余清大喜过望,这才长舒一口气。
明途仿佛仍徘徊于梦境边缘,眼睫轻颤,呼吸浅促。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忽然喃喃道,“我梦到海豚了……戴着帽子的海豚。”
“嗯,是徐奶奶织的那顶小帽子。”
“还有海洋公园……许多未曾见过的动物……”
余清轻轻拉我衣袖,低声问,“皇上是在呓语么?”
我摇摇头,“他只是睡熟了,没事了。吓我们一跳……师兄,你去煎些醒神汤来罢。这里有我。”
余清忧心忡忡地按了按我的肩,“好,若有什么事儿,立刻唤我。”
扶明途坐起身,我喂他饮了些温水。他渐渐清醒过来,莞尔一笑,“玥儿,许久未见你了。”
“吓死我了你!”
“抱歉……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见你讲过的那些故事,甚是有趣。”
我轻轻搂住明途的肩膀,“往后我带你去海洋公园,有虎鲸、章鱼、水母,还有企鹅!”
明途绽出孩童般天真笑颜,将我拉近,“嗯,一言为定。”
“可是近来太劳累了?”
“是故意的。”明途倚在我肩头,指尖轻触我左臂上的纱布,“没想到仅仅一点,药效这么厉害。”
“……是金尾叶么?”
“嗯。”
我一怔,捏了捏他的脸,“自作主张!真是吓坏我了。”
明途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既有人行厌胜之术,岂有不顺势而为的道理。”
“趁我不在宫里,竟搞得这般乌烟瘴气!”
“玥儿。”明途轻声唤我,指尖暖意融融,“疼么?”
我撩起衣襟给他看伤处,“疼,但已大好了。”
他默然拥住我,轻轻蹭着我的耳畔,良久方道,“玥儿,我很想你。却连第一时间去见你都不能。”
“我也想你。蜀州匆匆一见,都没能好好抱抱你。”
“二哥对你好么?”
“我有点不想继续了。”虽有些犹豫,但心里真实的想法我应该毫无保留告诉明途,“或者,得赶紧把事情了结了。”
明途未再多言,仿佛仍游移在梦境边缘,终是再度沉入睡乡。
夜雨未歇。
嘱咐李泉好生看顾皇上,我随赵泽荫暂时离开了昭阳殿。
已过子时,我困倦地倚在未央台的栏杆上,望着倾盆雨幕,长长叹了口气。
“究竟怎么回事?”
“你知道么……犯人总爱第一时间重返作案现场?出于本能,他们渴望亲眼确认自己的恶行是否得逞——却往往因此暴露。”
“……”赵泽荫攥紧拳峰,别过脸轻声道,“是太后所为么?”
“憎恶她,憎恶她的骨肉,却仍爱着罪魁祸首……何等讽刺。”
“一正,你认高佑为父,究竟所为何故?”
我遥望雨夜,恍又见当年与明途在荒芜小院中筹划未来的模样。为登储位,只能不择手段,纵使认贼作父、牺牲所有,亦在所不惜。
“你应已猜到了,不是么?”
“……”
我转首看向赵泽荫,他眼中情绪太复杂,糅杂着不忍与哀戚,“正如杨颂无法成为小白……他也无力成长为如今的你。并非所有人都在期待与宠爱中降生、长大,赵泽荫。”
他猛地将我拥入怀中,手臂用力收紧,碰得伤口阵阵发疼。我环住他宽阔的肩背,就这样在这深夜里紧紧相拥,仿佛血肉已然黏连在一起,一旦分离便要皮开肉绽般疼痛。
直至后半夜,确认明途安然无恙后,我们方才离宫。
雨渐停歇,早起的百姓已开始劳作。我望着窗外匆匆行人,慢慢想起了许多往事——那时我刚任内政司司正,宫外独居,每晨需早早入宫。
途中时常会遇到这姓乔的一家人。乔娘背着年幼的糖葫芦在前奋力拉车,瘦小倔强的草帽儿在后拼命推搡。草鞋磨破,脚趾裸露,少年却一声不吭,只竭力帮助母亲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寡妇的日子能有多好过?何况乔娘生得那样好看。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是一丝怜悯,我第一次走到乔娘的小摊前。
她热情地问我,姑娘,来一碗馄饨不。
我怎么回答的呢?对了,我说我不吃馄饨。
草帽儿撅着嘴擦桌子,小声嘟囔,也有没馅儿的。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只有皮的馄饨汤,我也才第一次知道很多人太穷了,只吃得起有些肉汤味儿的馄饨皮儿,这便是他们有滋有味一天的开始。
原来,还有很多人的童年比我和明途惨多了,哪怕我们侥幸活到现在已艰难万分了。
可为什么要比惨呢,明明该比谁更幸福才对。
又或许真如杨颂所言,快乐有一点就不错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快乐,那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还是说生于此世,便只能麻木茫然地走完这一生?
我在沉默中沉入梦乡,身侧的男人始终紧紧拥着我。仿佛早已习惯被这份温暖环抱,醒来时,我仍在他怀中。
窗外的阳光不再带着夏日那样充满侵略性的热烈和张扬,锦州的秋天要来了。
“在想什么?”
“在想你说休沐日要带我出去玩,结果那日你却不得空。”
“近来事务繁杂。”赵泽荫舒展手臂,将我揽得更紧,“今日陪你。”
我下床倒了杯热茶,自己喝了两口又递给他润喉,思忖着腹中并不觉饿,便又躺回榻上。
“想去何处?”
“也没特别想去的地方……去沧海湖赏赏景?”
“不如就留在家里。”赵泽荫翻身将我轻压在下,目光落在我唇间,掌心不安分地抚过我的腰际,“亦有许多乐趣。”
“对了!昨日原要告诉你的。”我忙推开他坐起身,“我该回家了,宅子早已收拾妥当啦。”
“……就这么想走。”
“所以今天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去。明天我要进宫去了。”
赵泽荫生气地下了床,说道,“想走就走!”
未理会他的不满,我提了行囊便走出荣亲王府。门口,李大爷正擦拭着门廊,见我回来,忙向院内招呼众人。
莺儿多日未见我,扑上来搂着我啼哭不止。众人见我臂上纱布犹在,皆默默拭泪。
吩咐大家将宅院好生整顿、备些可口饭菜后,我回到寝屋独坐在床沿,回想着前事儿心中郁结。又将莺儿唤来询问金娘家中可还有亲眷,她只答金娘早已孑然一身。
连补偿的机会都不再有了——若当初未带金娘同往丰州,该有多好。我攥紧拳心,暗自想,既然如此,唯有用这双手为她报仇雪恨了。
午后徐鸮回来,为我查看了伤势,见已无大碍,方问起我如何回来的。
我却另起话头,“你昨日听墙角,可有所获?”
徐鸮掩上门,低声道,“他们说……公子身子不济,须早作准备。”
“……谁?”
“我不认得,但其中有姓吕的。”
“还有呢?”
徐鸮沉吟片刻,“还提及先帝遗诏之事。”
我不由轻笑,“还真是毫无新意。”
“还有呢?”
“另有一句题外话——那姓吕的试探道,若将二女同娶为侧妃,岂非两全其美。”
“哈哈哈,有意思。”
徐鸮轻敲我额角,“还有心思笑?赵泽荫并未回绝,只道会斟酌。”
“他还是挺喜欢吕遇婉吧?他说若没有我,会娶她。”
“管他娶谁,与你何干。”徐鸮凝视着我,忽将我拉起,一步上前拥入怀中,“玥儿,多想想自己的事。”
我搂住徐鸮的脖子,看着他笑,“这段时间你想我了吧。”
旋即松开我,徐鸮别过脸去说道,“只是想安慰你,你看上去有些失落。”
我眼眶有点湿润,绕到徐鸮面前张开双臂央求他再抱抱我,男人没有犹豫,他还是这么温柔。
明途和黄大人在一起时,总会有些孩子气。[摸头][摸头][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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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第 1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