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里各有各的的繁华,个人有个人的心事。
夜市开场,有人方才架好摊铺,有人坠玉腰间在冷饮铺前流连嬉笑,绣鞋踏过飞桥,漕船欸乃夜曲,楼内管弦错杂......
如今这楼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在房内四下打量着,她想,这京城就是不一样,连下人住的屋子外也有鹅黄软纱,映灯如月。
夜里,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想着明日便能见到阿兰姐姐,想着日后是不是能大展身手,又想着自己真的在京城留下来了,心中激动,更是睡不着觉。
从前在家中帮忙,虽然偶尔也会遇到客人撒泼闹事,但毕竟有阿爹阿娘在外面护着,她接触不到,也帮助不了,今后若是自己再遇到此般状况,该是如何作为呢。
不知姐姐在楼中可有遇到过什么情况,也不知阿兄到学宫过得怎样,明日一早还是去信报个平安才是。
褪下外套,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她想着如今兄长贺元毅中了举人,得了恩典可到京城的学宫来,以待明年的春闱。
如今自己与阿姐又都在京城有份差事,若是能扎下根来,可是能将阿爹阿娘一同接来享福?
左右睡不着,她起身走到窗边,本想推窗去看屋外景色,推开窗时,却见一人黑衣黑裤,从对面的院墙上穿过。
小心关窗,她立即转身捂嘴蹲下。
这是...这是...她只在话本里见过这般情景,夜黑风高夜,神秘人飞檐走壁,次日便会出现惊天之事。
天尊呐,怎能被她撞见,话本中说见过神秘夜行人的喽啰都会被悄无声息的灭口,她才到京城来,才为自己谋得一份差事,还没见到姐姐,也没见到银子,可不能被灭口了。
顺着墙边悄悄移到床前,她祈祷自己未被对方发现,不敢发出声响,紧闭双眼,盼着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枕着月色,她终于是睡去。
直到东方天边泛起蟹壳青色,她再睁眼,周遭的一切都与昨夜无异,换上楼中的青色布衣,洗漱过后小心的拉开房门:
探头出去,四下瞧过并无异样,这才出了门。
昨夜领路的小厮道只用延着回廊向南而行,见到池塘假山向西走百二十步便可到厨房。
她伸着懒腰,左右活动着筋骨,昨日以为前楼已是十分豪华,这天亮了才看清后院,飞桥栏槛、明暗交通,只觉是天下奇景尽入一楼。
若说前楼是寻常吃食之地,那后院才是贵客小憩之所。
苏掌柜请来百花宴上做“花神”的姑娘都住在后院上好的屋子里,平日里不能随意去打扰。
这些姑娘也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号,邻家的阿兰做了七月出场的兰花花神,因着叫做“月兰”姑娘。
除此之外,还有才情甚佳吟诗作对的姑娘、酿酒一绝的酒博士姑娘,茶学大家之后的茶博士姑娘,个个都是身怀绝技。
领路的小厮还说,行至池塘假山后便不可东张西望,那院子连着贵人居所,不得冲撞。
正想着这事,视野里出现了一紫袍之人,她对紫袍贵重略有耳闻,寻常贵人还穿不得,已是十分好奇,强压下此意,她还是往西走去。
那人步履匆忙,从池塘的一侧步入曲廊,昨日所见贵客,这般装束的许是只有宁王殿下,不知他有何紧要之事。
摇摇头,这与她何干,先去找三叔才是她该考虑的事。
步入厨房小院,瞧着天色并未因日出而敞亮,层层叠叠的云遮罩着,反倒是瞧不见太阳。
“小棠来啦,我可听说你昨夜的事迹了,”三叔胖胖的脸上堆着笑容,给她比了一个称赞的手势:“你这个小女娃还真有两下子,以后厨房的螃蟹就都交给你了。”
“放心吧三叔,我从前在家中捕过蟹也养过蟹,肯定没有问题。”二人走到水池边,她蹲下查看池中奄奄的螃蟹道:
“只是昨夜事出突然,到让三叔和阿福好等。”一想到此事,她又有些内疚,昨夜在雅间忙完,厨房已经熄灯歇夜,并未来得及与他们道歉。
翻看着蟹,她用手抓了几只放进盆中,细细查看发现果然有些异样。
“三叔,昨日的蟹不是与它们一同养的吧?”虽已检查过几次确无问题,还是再问一次更为好些。
“诶,那是自然,陆公子带走的那是最好的一盆蟹了,是高厨子原先挑出来的,若是有问题,昨日我便是抢也要去抢回来啊,可不能让你拿它做菜。”
点点头,她对三叔笑着:“这些蟹也不难养,只需用吴盐擦拭蟹螯,换水时加入花椒、姜片、白盐防治[1],观察几日便可。”
三叔表示一应事务都由她安排即可,过些时日还会再到一批蟹,若无问题,可趁着最后的时令做些蟹菜。
她想着,到时应该趁着新鲜,先做一些洗手蟹,再挑一部分剃了肉做蟹酿橙,之后再腌上醉蟹糟蟹,不若去信家中,向阿娘讨教一下可否做些别的菜式。
吃蟹的季节就这几月,她只会做蟹,那过了这一季,她又该如何待在楼中呢?厨房内三叔指挥着众厨子忙得火热,锅碗交杂,香气不时从房内溢出。
平日非蟹丰之时,家中会加着售卖些别的菜式,不过因着离螃蟹生长之地较近,也能在暖春吃上一些,京城路远,可有法子养着或是运来?
不过那都是长远之事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池里的螃蟹都检查一遍吧。
看着风吹皱水面,蟹却不为所动,贺元棠找来矮凳坐在院中,挽袖开始清洗。
这京城的秋来得快,起风了,天就要变了。
宫城内,太子、宁王与几位近臣在官家寝殿外候着,乌云密布,院外的宫女太监步履不停的搬着东西。
公公提着药箱跟着陈太医从内室出来,太子忙上前问:
“陈太医,父皇怎样了?”
陈太医拱手道:
“臣听闻宫中近来多有食用糟蟹之物,此物性寒,原本季节更替时这发热腹泻就有多发,陛下忙于政事原本受了些风寒,如今有些绞肠痧的症状,臣已备下药方,这便去吩咐太医院送药来。”
绞肠痧,也称霍乱,最近京城偶有发生,今日本无早朝,天将亮时官家突然心腹绞痛,呕吐泄泻,待侍候的太监宫女急传太医时又开始痉挛。
消息立刻传到了东宫、宁王以及几位大臣处。
本来宿醉,他今日该好好休息,谁知夜里突传消息查得了几丝旧日秘事,今朝便听闻父皇急病。
府中侍卫带来了入宫穿的衣袍,来不及再沐浴,只是车内熏香后匆匆赶来,现下倒是有些头昏脑涨。
得知父皇并无大碍,御医治术高明,许是不会有大碍。
别过太医,太子、宁王一行人进到官家寝殿内探望,倒有几分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步出殿外,望着三三两两散去的大臣,太子低声对他道:“听闻三弟昨日又醉在酒楼?今日倒还赶来了,也是难得。”
他垂眸避过太子眼底之色,恭谨行礼:“臣弟平日混迹酒肆,但始终牢记君臣之礼、长幼之序,对父皇兄长,不敢有片刻懈怠。”
廊间风铃被吹得叮铃作响,小太监拿了两把伞前来,太子递与他,拍着他的肩道:“快下雨了,三弟饮了酒可别淋着,多保重身体。”
双手接过伞,他再次行礼言谢:“多谢皇兄挂念。”
出了宫城,王府的马车里,宁王盛景行闭目靠在座上。
掀起一角车帘,抬眼看去,落雨的街上仍旧往来繁忙,两侧街摊支起了竹蓬,几个孩童在水洼里蹦跳。
也有大胆的女子远远跑来,向那华美的车上掷些鲜花香果。
他与人相笑,让随从一一将花果收下,挂在车旁。
笑意只停在放下车帘的一刻,马车继续向王府而行,未曾停留。
那双极为相似的眉眼兀的又出现在他脑海里,揉了揉眉心,他想要压下旧日往事引起的思绪。
父皇近年来断断续续地病着,各方势力涌动。清流一族因昔日谢府之事鼎力支持太子。
因少时实在聪慧耀眼,虽母妃位低,也有一派大臣暗暗支持宁王。
不过人人说他少时受封扬州,寻花问柳,十年一觉,早已是淡泊朝堂之事,逍遥云水之外。
皇家子嗣单薄,本有四位皇子,一人战死,一人早夭。
到立储之时,仅剩二皇子与三皇子两人。
三皇子也就是宁王,醉心风月不关政事。
这担子便落到了母族极为显赫二皇子身上。
二人不争不抢、兄友弟恭,也算福泽。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几年来他一直佯装纨绔,日日流连于风月之所。轮转于画本戏曲之间,上书在言官笔伐之中。
不是自毁清誉前程,是他无法承受,再次失去至亲挚爱之痛。
或许这样便能保护他爱的与爱他的人吧,只是似乎又有一些不甘心。
太子算不上仁德亲政,资历尚且不及昔年战死疆场的兄长。但皇后一族家世显赫,母妃位卑,招惹不得。
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来他尽力地掩藏情绪,做到对所有人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可自见到她后,他却鲜有的慌乱了几次,只愿快些隐去昨日之事,莫要为她横生祸端。
车外渐渐安静下来,王府到了。
下了马车来到院中,冷月公公已是备好了浴汤。
走在回廊间,他手中仍握着太子给的拿把伞,雨丝断了线,从檐角垂落,眼中有些倦怠,不曾去看沿路行礼的侍从,径直走到内院。
屏风旁整齐叠着新的衣裳,他解去玉带衣襟交于冷月,跨入浴桶。
内院除了侍卫外只有伺候的小太监一人。自扬州归京后,府内总有爬床之事,他便不再让侍女婆子踏入内院,平日居所怕是连只虫子都是公的。
冷月公公是随他从扬州来的,他知晓殿下心中苦闷。但每每为殿下烧水沐浴时,瞧着自家殿下长身玉立,因好骑射又比寻常富贵公子结实强壮,只是叹息。
盛景行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头疼欲裂,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这一只又一只的螃蟹闹腾着,从江南之地、从四面八方向他爬来。
[1]养蟹方法:改自傅肱《蟹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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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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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