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栖风注视着她,步重歌泪眼濛濛,瞧他仿佛隔了层水雾般。步重歌怔怔一会儿,又埋下脸,揪着他的衣裳擦了擦眼睛。
她手上沾着泥和血,凌栖风白净的衣襟上留下两大团显眼的污渍。步重歌轻声说:“对不住。”她身上没带帕子,自己的袖子又脏得很,只能就近取材。
凌栖风问她:“你同我一道回梧州?”
“唔。”步重歌的手撑在台阶上,细细的石粒硌得掌心有些发疼。她安静时,湿漉漉的睫毛往下垂,像个美丽的瓷娃娃。
凌栖风在她身旁坐下,说:“薛宏元日后一定还会有动作的。”
“嗯。”
凌栖风见她情绪稳定了下来,才缓声说:“数月前,苍水有十余桩失踪案,赵钧虽是将凶手抓获,但其中仍有蹊跷。这些失踪的人至今仍是下落不明。而且他们都有相似的特征,大多在天心阁修习过,都不是世家子弟。”
步重歌蹙眉,思忖片刻,道:“寻常百姓没权没势,失踪了也不会闹大。在天心阁修习过,便说明天资优秀,是饲养邪祟的绝佳食物。除却昆吾岛上豢养的那只邪祟,薛宏元一定还在别处养着邪祟。”
凌栖风点点头,他与步重歌的猜想一致。而今,只要寻到薛宏元豢养的那只邪祟,便是拿到了他的把柄。
两人保持着沉默,步重歌觉得眼睛被风吹得冰凉凉的,她平缓地呼吸,仍觉得心中怅怅。
许久,凌栖风问:“你现在感觉好些了么?”
“嗯。”步重歌低低应声。
凌栖风想侧头看她一眼,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他说:“那我们现在回去?”
“好。”
凌栖风与她一道站起身。
*
凌氏仙府中,大半人都已歇下,只有夜里巡逻的侍从打着灯笼来回走动。
他们见了凌栖风,停步拱手行礼。
凌栖风带着步重歌去了偏院的客房,又唤侍女去准备好沐浴的衣裳和用具。
房中灯火通亮,青釉小炉中燃着熏香。凌栖风环视四周,问步重歌:“肚子饿么?”
步重歌摇了摇头。
凌栖风又说:“明日谢大哥会从后山下来,替你开些药方子。”
步重歌的手揪着软榻上的小穗子,她从来没像此刻这般纠结过。今夜的凌栖风待她真是太好了,温柔得出奇,她甚至都有些愧疚,不知如何与他共处了。
步重歌有些不自在,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忽然又想到甚么,给凌栖风也斟了一杯茶,她说:“谢谢。”又补充道,“我不会白白承了这份恩情。你有甚么要我做的,直说就好。”
凌栖风也不接话,只是坐下身,端过那杯茶。
步重歌想了想,将她打算搬到谢扶云的住处的话咽了回去。她觉得还是过阵子再说。
两人坐着,又忽然没了甚么话要聊。
灯花结蕊,哔剥作响。夏日已至,能听得潜藏在草丛中的虫鸣。
步重歌开口问:“你今日为何会来?”
凌栖风道:“薛宏元给各宗各派都发了密信,邀他们共商此事。我那时正在清修,所以才来迟了。”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步重歌似是听到了他话语有几分歉意。她不理解,但也没追问。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凌栖风开口:“你在西塞,同步衡都说了甚么?”步衡当时说,他会听她的话,等她回来。凌栖风想,难道她与步衡,又重修于好了么?
步重歌不想与凌栖风谈论过多的关于步衡的事,只是含糊几句。
凌栖风将茶盏放下,侍女正好从屋外端着沐浴用的物什走进来。
凌栖风看了步重歌一眼,道:“我先走了。明日谢大哥会来。”
步重歌想也没想,直接道:“我明日去后山寻谢大哥。”她想借此机会,再搬回后山去。她以为凌栖风会觉得被拂了面子而不愠,没想到凌栖风脸上瞧不出任何变化,他只说了一声 :“好。”
步重歌将凌栖风送出门。
浴桶里已备好热水,她褪下衣裳,将自己完全沉在腾腾热气里。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现在心绪很乱,在宣泄一场情绪后,她又开始恢复冷静与理智。
水汽弥散,她睁开眼,目光沉沉,又将薛宏元一事复盘推演一遍。在想到今日凌栖风的反应后,她轻声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是凌栖风撞邪了还是她撞邪了,她竟会觉得他好像喜欢她。
*
第二日,步重歌睡到午后才醒。凌府后山与她住的这处小院不同。这处小院里有一处藩篱围成的墙,蔷薇开得正盛,嵌在绿丛里,在日光的映衬下,绚烂无比。
候在廊下的侍女见她出门,问她要吃些甚么。
步重歌摇了摇头,道:“我去后山。”
侍女欠身行礼,正欲退下时,步重歌喊住她:“凌栖风呢?”
侍女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旋即又道:“少宗主今日有事,抽不开身。”
“唔。”步重歌点着头,也没多想,转身去后山寻谢扶云。
谢扶云正在料理花圃,他一面将剪子放下,一面道:“好久不见。”
步重歌笑了笑,同他寒暄几句。
她看着谢扶云栽的那丛花,觉得有些稀奇,正要用手去碰,却被谢扶云迅疾地捉住了手腕:“小心。”
步重歌将手收回,谢扶云看着她,浅浅笑着,道:“这花碰不得,是我要炼做药的。”
步重歌知道谢扶云精通药理,在后山种了许多草药,也没再过多地问下去。
谢扶云将她往凉亭那处引。
步重歌掀开竹帘,便见案上摆着小盘和罐子,罐子里是梅煎,盘中盛着切好的五色瓜。
谢扶云知她今日会来,早就备好了这些。
两人在案前坐下,步重歌端了块瓜,小口小口地啃着。
待她吃完了,谢扶云才同她说:“步重歌,这么重要的事,你都瞒着我。”若非凌栖风遣正月来同他要修补灵体的药方子,他还不知道步重歌伤得这么厉害。
步重歌说:“我不想过多地麻烦你。”这件事她有自己的考量,她与谢扶云虽然在天心阁时有些交情,但有些事,还是需得注意分寸的。更何况,灵体受损这事,是关乎她性命安危的,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除却弃途子,她本打算在所有人面前一直遮瞒下来。
“伸手。”谢扶云说。
步重歌将手伸出,谢扶云一面替她把脉,一面道:“二郎将大致情形与我说了。你与他的灵体同源,眼下,他替你修补灵体是最好的治疗法子。我再给你开几帖安神的方子。”
“谢谢。”
谢扶云又道:“你灵体未好,切记不可再一人莽撞行事。有些事,要慢慢来,急不得。”他盯着步重歌,缓缓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你有甚么事,都可以同二郎说的。二郎一定会帮你。”
他话里有话,步重歌昨夜已经生出了些猜想,再联系之前发生的事,饶是她在情感上在迟钝,也觉出了些端倪。
这回,与先前在苍水时不同,那时她只以为凌栖风是因为某种偏执的情感而“认定”了她,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愧疚还有些懊恼。可这回,她终于迟钝地察觉到背后的异样,她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不是她在苍水时想的那般。
此刻,她心里头有股说不上来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好像随时要炸开一朵小火花,可这朵小火花却又迟迟未炸开。
步重歌谨慎地问了句:“为何?”
谢扶云笑着摇了摇头,只道:“二郎现在应当在祠堂跪着。”
步重歌心下一沉,下意识脱口道:“是因为我?”
谢扶云说:“这是他第二次因着你而受罚。早在你……”
步重歌脑中嗡嗡作响,后面谢扶云说的话她甚么也都没听得。她脑中在回忆凌栖风上次受罚是甚么时候。她猛地想起从昆吾岛回来的那次,她醒来后见着凌栖风时,好像从他身上嗅得些血腥味。凌氏家法是出了名的严厉,无论如何她都得去祠堂看一眼,毕竟,此事是因她而起。
步重歌同谢扶云拱了拱手,就匆匆往外奔。
*
凌氏祠堂,黑漆长案上摆着一顶铜炉,炉中青烟缭绕。
白老太太手持戒鞭,她旁边站着一个眉眼极为凌厉的女子,那女子望着凌栖风,一直绷着的神色忽然又缓了下来,她叹一口气:“二郎,你真是糊涂啊。”凌霓是今早才赶来梧州的,昨日赵琦从洛城回来后,便将当日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与了凌霓听。昨日形势混乱,薛宏元的另有所图,弃途子的死因,突然出手的花莳,半路杀出的林枫,还有专程寻来的步衡……混乱和离奇,最终又荒唐的握手言和。
赵琦说得绘声绘色,可凌霓从混乱中,只抓住一件最重要的事——自家的好侄儿竟然与步重歌搭在一起了!而且听赵琦的意思,自家侄儿是无条件地坚定地与那妖女站在一处!
赵琦看见凌霓一脸凝重,还不嫌事大,非要火上浇油,不忘记拉长调子唱道:“你家二郎,春心动也——”
在遭了凌霓一记白眼和一掌后,他才讪笑着噤声。
胡闹!荒唐!糊涂!凌霓恨恨咬牙,气冲冲地便寻到了梧州,将此事说与母亲听后,才知道白老太太早已知道步重歌来过,二郎先前还因此事而受过罚。
凌霓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凌栖风,饶是此前如何生气,看着侄儿时,心又软了下来。二郎自幼失了双亲,那时她虽然已嫁到苍水,但她怕他伤心孤独,常常会带着赵钧回梧州。赵钧和凌栖风年纪相仿,她想,有个伴儿陪他一道玩玩儿,总是好的。
她记得,那时阿弟和妙言还没走多久,二郎总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闷闷的,只知道地看书练心法,得要她专程去找,才将他捉出来。将他捉出来了,他也只是个呆娃娃,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她便教赵钧去他跟前,母子俩一唱一和,一个劲儿地做鬼脸逗他,好一阵子,这呆娃娃才从长廊的椅子上慢慢地下身,又窝回了书房。
得是过了好长时间,二郎的性子才转变些,从肯认真听他二人说笑话,到愿意给些反应,再到会同赵钧一起出去玩儿。
凌霓看着两个小娃娃在院子里奔跑,才终于真正地舒缓了一口气。
只是,某一日,毫无预兆的,满府都寻不着二郎的踪影。最后,她是在后院假山的角落里寻到人的。娃娃小小的一团,缩在洞窟里,瞳色淡淡。
他见着她,一言不发,也没甚么表情。
只是在她将他抱出来时,二郎才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想他们了。”
那时,凌霓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记得。只不过,他都不会说,只会藏起来。
凌霓想,她不会让自己的侄儿再受欺负。这是她对阿弟和妙言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可是,二郎还是遭人设计,连灵体都被人夺了去。
若非当时他执意阻拦,凌霓势必不会咽下这口恶气。
而今,她决计不会让这妖女再想算计甚么。
凌霓看凌栖风沉默着,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与辩驳,道:“二郎,中原仙家的好女儿这般多,你为甚么偏偏会被那妖女给诓骗住。那妖女在何处,我现今就要将她揪出来。”
凌栖风看着凌霓,道:“姑姑,这些事从来都与她无关。当初灵体是我心甘情愿给她的,弃途子一事也非她所为。”
凌霓没想到凌栖风的话说得如此直白,她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往下说。
白老太太倒是神色如常,一双眸子定定地盯着凌栖风。
凌栖风看向白老太太,道:“请祖母相信孙儿,孙儿看人的眼光从来不会差,我知道她是一个甚么样的人,我在许久以前便喜欢她,只是她一直不知道罢。这些事,都是出于我本心。
祖母若是要罚,孙儿也无任何怨言。”说罢,凌栖风俯身叩首。
凌霓看了眼白老太太,将戒鞭从白老太太手中夺过,作势要抽下去。其实,这鞭子是落不到凌栖风身上去的,她向来捉摸不透母亲的心思,她担心母亲会真的抽下去,将鞭子拿过来,只不过是她这个做姑姑的终究是不忍见侄儿受罚的。
谁知道,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人。
步重歌跨门而入,直直在凌栖风身旁跪下,语气不卑不亢:“要罚便将我一并也罚了。”
凌霓眉心一跳,手腕翻转,鞭子陡然间转了向,朝步重歌背上狠狠抽下。
我又更新了!(叉腰)
虽然凉,保证会好好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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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