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一下,请问您,乔晚舟在哪个病房?”
“我是…她是崇礼中学的老师,我是她的学生,是班上的学生代表,代表班级来探望乔老师。”
“你叫什么名字?”
“顾…顾知微。”
“喔,乔晚舟特地打过招呼,姓顾的学生她一概不见。
……哎哎你别哭啊,你们老师说了,她欠你们班的美术课,等她好了再上新的内容。”
“小姑娘,实话告诉你。你们乔老师这会在做深度化疗呢,头发也剃光了,天天要戴定位的放疗仪。那么漂亮的美女,多少还是在乎自己形象的。就昨天,经视直播的记者来做采访,那摄影机都被你们乔老师砸了。你听我一句劝,还是先回去吧——”
值班的护士长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这女孩看着高高瘦瘦的,老长一条人,自己话还没说完,刚提到那个姓乔的古怪病人剃光头,这孩子就站不住地捂着心口蹲在地上,提到摄影机的时候——
“哎哟我跟你说,更是不得了,好好一个人就那么晕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低血糖还是咋了。
总不能是吓的吧,她们那老师住这么长时间医院都没来探望过,这会子一来演什么情深深雨蒙蒙呢。”
“哎哎我听说这种情况学校都会组织捐款的,收的都是现金,她别不是把捐款毛了不少吧。那孩子穿的也很朴素,一到医院,怕不是听到老师情况这么惨,寻思自己贪了人家的救命钱,良心过意不去才吓晕了。”
“你就少说几句吧,人呢?送哪儿去了?”
“哪儿有空余的床位给她住,晕的时机也是奇巧,她们老师隔壁床的老王走了,给那孩子挪了个地儿。暂时放进去了,打葡萄糖。”
“检查不给人家做啊?”
“得了,能是什么大病。查了那孩子也未见的能付清账,我看那面色一茬的泛白,胳膊细成那样,估计平时也就是缺血和营养不良。”
“吊瓶的钱?”
“我就是倒霉,先划我的账吧。”
“你啊……嘴硬心软。”
接诊台响起了二病房的呼叫铃,护士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结束了和同事短暂的吐槽。
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接连不断的大雨终于结束,崇礼的运动会办的热热闹闹,江城迎来了今年为数不多,阳光灿烂的日子。
医院里种着很多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我们看见绿油油的叶子,和坐在树荫里讨论欧洲杯的、被护士抢走啤酒的病人,觉得夏天往往过火又漫长。
乔晚舟的病程进展很快,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右半边身体整个儿陷入了偏瘫,说话经常囫囫囵囵的,只言片语,模糊不清。
细胞瘤导致神经中枢和脑部控制身体内部激素分泌的各种器官挨个病变,那些紊乱的激素让乔晚舟整个人就像一个被锐针扎破的气球,快速的消逝和干瘪。
脱发、消瘦,这些病痛的磋磨让原本充满艺术家气质的外表变得面目全非。
乔晚舟索性接受放疗,剃了头发,她在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静静看着乔安,问道:
“妈妈这样酷吗?”
“成为人生中最后一件艺术品的感觉也很好。”
乔安总是侧过脸去,看向窗外扑来扑去的流云,她想:
妈妈或许向往的是那种自由。
然后轻轻把医用纱布缠满母亲光溜溜的脑袋,母亲的发梢软,生长居然也挺快,那些新茬冒出来的头发幼芽,被纱布缠成一片云。
乔安说:“酷极了。”
乔晚舟温和地笑。
可这些温和因为一个人的降临全然破碎了。
那天乔晚舟醒得很早,医院给她安排了上午最早一班的核磁复查。
等她做完核磁回到病房,被护士和护工半抱着疲惫地躺回病床时,她看见隔壁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知微。
那孩子紧闭着眼睛,双睫微颤,脸上还有深深的泪痕。
过咸的盐分不知累积了多少,在泪水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红肿的车辙。
乔晚舟心脏狠狠一跳,下意识就要按床边的呼唤铃。
她要呼叫——随便什么人来也好,赶快把眼前的这个人弄走!
张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自己的眼神,还是贪恋地停留在顾知微的身体上,女高中生的手臂垂在病床外沿,手背冒起的青筋上扎着细细的针管。
疯长的想念让乔晚舟矛盾地想着,她一定是发病了,不然她怎么会渴望着变成葡萄糖,一起流进顾知微的血液。
乔晚舟怔怔看了会,发现顾知微的头发长长好多,岁月对年轻人的眷顾显而易见。
快速生长的头发、快速发育的身体、快速代谢的感情。
是一个多月了吗?已经一个多月了吧。
怎么没把我忘掉呢?怎么没把我代谢掉呢?
你真傻,真的。
你不该来这里的。
“她的针快打完了。”乔安指了指已经露底的吊瓶。
乔晚舟最后还是按了呼唤铃。
她让医生给顾知微拔针,又闹着要换病房。
乔安觉得母亲很奇怪,原本只是情绪阴沉不定,可今天看见“那个女人”以后,母亲就像是突然疯了一样,开始变得无理又刻薄。
“我说没说过不让姓顾的进来?我说没说过不让姓顾的进病房?!”
“昨天是经视直播的记者,今天是崇礼的观光团。这里是哪里?我是什么?我是住进动物园了吗?我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吗?你们就是这样保护病人**的吗?”
一肚子气的护士长被她怼的哑口无言。
她心里默念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自己别和精神病计较。
“你看你那样儿?拿着工资不干事,尸位素餐的东西!”乔晚舟偏偏不放过她,就是要激怒护士长。
她梗着半边偏瘫的身体,拿起身旁五斗柜上的苹果扔护士长,那力气和小猫挠痒没什么区别,但瞬间激发了护士长撕烂她的决心。
最后来了好几个人也没拦住,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吵的不可开交。
顾知微就是在这样剧烈的声响中醒来的。
她看见乔晚舟涨红了脸被两个护士按在床上,护士长嘴里骂骂咧咧的:“再乱叨叨就给你打镇静剂,疯女人!”
乔晚舟漂亮的眼睛前搭了半块推搡间松散下来的纱布,顾知微瞬间红了眼,她看见乔晚舟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喘粗气,胸口一起一伏的,几条突出的肋骨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在老家滚的那种细铁环。
乔晚舟漂亮的头发已经全部消失了。
她的体面也全部消失了。
疼痛在身体的每一寸器官内生长,顾知微甚至幻听到乔晚舟的骄傲坠落到地面的声音。
她不应该是这样……
顾知微忽然就想到了爱这个字眼。
原来喜欢是想要占有,而爱是常觉恐慌。
恐慌到只是亲眼目睹她的疼痛,都恨不能以身相替。
乔晚舟只淡淡扫了她一眼,顿时又厉声叫骂起来:
“让她滚出去!立刻滚出去!”
顾知微走到乔晚舟的病床边,哽咽道:
“乔晚舟,我来迟了…”她看向她的眼睛,“我真的不知道…”
顾知微握住乔晚舟的右手腕,乔晚舟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下,她感觉自己麻痹的那半边身体因为这个人的触碰而险些有了幻痛的知觉。
但她只是冷冷撇过头,对乔安说:
“小安,把妈妈的钱包拿过来。”
乔安垂着眼睛走到母亲身边,她擦了擦乔晚舟剧烈动作而布满额头的汗,将那个长方形的钱夹递到母亲手边。
母亲的左手颤了颤,由于背对着那个女人,乔安似乎看见母亲的眼眶中有什么湿湿的东西,明珠落玉一般,滴落在床榻上,无声无息。
乔晚舟从钱夹中吃力地掏出几张红色的百元钞,她扔向顾知微:
“玩腻了,我们两清。”
“晚舟…”顾知微知道她是不想被自己看见这幅狼狈模样,可自己真的愿意照顾她,来医院之前已经和班主任请好了长假。
去她的年纪第一,去她的活牌坊。
小姨在外地,山高皇帝远,顾知微管不了那么多了。
或许她也疯了,从萧闻栀那儿听见乔晚舟消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疯了。
乔晚舟是母亲又怎么样,不是母亲又怎么样……
顾知微切身经历过至亲至爱之人的死亡,她在葬礼上目睹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人们对死亡的珍重只停留在火葬场烧骨灰时巡视尸体的那种过场式的悲伤。
她父母是船难死亡的,尸骨难寻。
告别厅里推出来的是烧成灰的衣冠,顾知微私心放上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玉镯,她那时还小,以为玉火化了,神佛能见,母亲可以变成舍利。
仪式操办,放丧歌敲锣鼓炸鞭炮的时候,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类有的在聊天,有的甚至在笑,全世界只有顾知微的伤心是真实的。
玉没有变成舍利,原来人死就是如烟。
——她不想要乔晚舟经历这些。
乔晚舟活着的时候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生是江城人民的谈资,就算要走……
不,乔晚舟不会死。
“晚舟,让我照顾你。”
顾知微用力握住乔晚舟的手,女高中生说得极为真挚且庄重,一时之间竟像许下了什么重达千金的宏愿。
乔安愣愣看着那个女人,心里很想质问她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呢?
如果她是母亲最好的朋友,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呢?
乔晚舟讥讽地看向顾知微,她笨拙的手指吃力地伸进钱包内,仿佛想翻找些什么,那个复古又精致的皮夹似乎过于沉重,“不小心”跌落地面。
它顺着褶皱的床单,越过乔晚舟绷紧的身体曲线,一路滑到顾知微脚边。
“晚舟,我来捡。”
顾知微弯下身体,乔晚舟在她看不见的当下,眼神变得深邃而浓烈。
钱夹敞开着,像一颗黑色的心脏。
心脏内页的透明镂空夹层里面,是一张古旧的合照。
顾知微愣住了。
她有些恨自己,高一的时候不该为了追求满分,在文理分科前把无用的地理学得那么认真。
认真到不肖一眼她就认出了照片上显眼的地标式建筑,和建筑前……
——合照上是两个亲密依偎的女人。
两人紧紧相拥站在德国的科隆大教堂前,在那个号称最接近上帝的地方,白鸽齐飞。
礼拜钟声响起,背景中有虔诚的教徒在叩首行礼。
落日余晖,夕阳西下,撒在她们彼此交缠的长发上。
一个是芝兰玉树、青春恣肆的乔晚舟,一个是和自己……
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女性。
她们那个时候多大呢?
原来乔晚舟也曾经那么年轻。
乔晚舟看见顾知微拿着那张照片,失神地走到病房外,任凭好几个护士轮流叫她,她都没听见。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一点也不累啊,顾知微甚至都不问,照片上的另一个女人是谁。
乔晚舟偏过头,窗外夕阳染红层云,野雀南飞。
她自苦道:恨我吧。
恨比爱轻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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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