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上,九月的第一天,乔晚舟早早起床,给两个要坐班车上小学的孩子煮早餐。
起先是眼前出现了这段时间以来熟悉的暗点。
复杂的几何图形幻觉般伞状包裹了锅里沸腾的水煮蛋,大脑不断充气膨胀,头痛欲裂。
紧接是用筷子挑面条时,右手陡然一阵麻木,传来了尖锐的针刺感。
最后乔晚舟踉踉跄跄强撑着走到客厅,手臂剐蹭在那棵彩贴的生长树旁,挣扎着喊了声:
“乔安,叫救护车!”
那是母亲在全身强直,阵挛发作前,对两个孩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妈!”
“妈妈!”
乔念脑袋上还顶着一枚柔软的黄色太阳帽,嘴边是未干的牛奶渍。
她看见乔晚舟——那个在她眼里伟岸的和今日蓝色的天空没有任何区别的母亲,瘦高的身体就这样轰然倒下。
母亲抽搐时手腕骨和水泥地面碰撞,甚至在连脚步声都能完全吞噬的地面上敲打出了沉重的回音。
乔念太害怕了,她惊叫着扑在乔晚舟的身体上,小小的手掌不断试图擦干净那些母亲痉挛时从唇边逸出的白沫,她的眼泪滴在乔晚舟柔软的脸上,混合着几声稚嫩而痛苦的——
“妈妈你不要吓我”
“快点醒过来妈妈”
“我会好好刷牙再也不赖床了”……
乔安这时已经冷静地用家里的座机打完120:
“崇礼教工宿舍,302号房,是的。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应该是突发痉挛,她现在倒在地上抽搐,我有什么办法能延缓她的痛苦吗,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好…好,请您务必再快一点赶来,求您了。”
挂断电话,乔安抹了抹不经意模糊视线的泪水,她深知这个时候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走进厨房,遵循医生的嘱咐,拿了根筷子,掰开整个人都粘在母亲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乔念,用筷子抵住母亲的舌尖,防止乔晚舟抽搐时咬断。
乔安捂住妹妹的眼睛,那些灼热的液体快把她的掌心烧坏了。
“乔念,不要看。”她顿了顿,“听姐姐的话,去上学吧。顺便帮我请假。”
“姐姐,妈妈到底怎么了?”乔念哭到无法呼吸。
“乔念,放学之后去张老师家好好睡一觉。天亮之后,妈妈就会好起来的。”
乔安捂着妹妹的眼睛,感受到乔念仍旧缩着肩膀颤抖着,鼻涕眼泪糊满她的整个手心。
她看向那棵生长树下互相追逐的生长纹路——
她已经比妹妹高上好几厘米了啊。
“妈妈只是很累,也需要好好睡一觉。”
她张张嘴,最后发出了连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
夏天啊……
对于上小学一年级的乔安和乔念来说,那个记忆里的夏天,充满了各种各样消毒水的气味。
母亲住院了一整个礼拜,身上缠满了细细的针管。
乔安总能看见母亲呆呆地看向窗外,也偶尔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
母亲会让乔安给她拿一些绘画用的颜料又或者彩铅练习分辨颜色,可是无论乔安拿的是棕色红色还是绿色的铅笔,母亲总是愣很久,笨拙地拿起它们在纸上勾勒起不连贯的曲线,最后喃喃问她:
“是灰色的吗?”
“不对,是黑色的吧?”
乔安拼命点头,可是她和母亲都清楚,母亲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所有正常的色彩。
“小安,你也不应该来这里,和念念一样,住在张老师家里就好。妈妈和张老师是很好的朋友,张老师是妈妈高中时的同学,她看着你们长大,不会不管你们的。等妈妈好起来,你们再来看妈妈,这样不好吗?”
“我不想被人看见我现在这样!”
“乔安!谁让你把妹妹带到这里来的!”
“我看不清楚了,我看不清楚了!”
“小安,把笔给妈妈,妈妈想画画。”
“一幅画是时间的化石。底层是构思,中层是血肉,最后是灵魂的薄釉——用刮刀涂抹,用画笔勾勒……”
……
母亲的病症就在这样阴晴不定的喃喃自语中反反复复。
乔晚舟甚至都没注意到乔安已经很久都没上学了,大的这个一直在陪床,和护工一起给乔晚舟做着擦背翻身这样的琐事。
乔晚舟——那样一个曾经在国际画坛崭露头角的天才画家,如今是颓唐的,被疾病蚕食的,需要人喂食、擦身,甚至处理排泄的病人。
这对曾经骄傲的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屈辱。
直到一天下午,乔晚舟似乎是振作了精神,她在嘴唇涂上淡色的口红,将长发披散在肩后,画上精致的妆容,遮掩自己枯槁的神色。
乔安看见母亲的眼神变得很亮,乔晚舟说,她必须要去赴一趟约,给一个人的青春一份交代。
母亲的手腕上还挂着医院特制的住院手环,那根空荡荡的蓝色橡胶,在离开医院仅仅一个多小时之后,就重新和母亲一起、形色枯槁地缩回了病床上。
乔晚舟回了崇礼一趟,在狭窄的教室走廊后,和顾知微打了个简短的照面。
“她是有人照顾的,这样就很好……”
“还没能好好告别啊……。”
“她身边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好眼熟。”
“不要恨我,知微…”
乔安给母亲掖被子的时候,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
母亲蜷缩着身体,在注射了阵痛的吗啡后才缓缓睡去,那些脸上未干的泪痕,让乔安开始怨恨,那个从暑假开始就总是会莫名在自己家里留宿,霸占着母亲的、那个女人。
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迫长大的呢?
也许是幼时忙碌的父母因为工作而出差,孩子独自留在家中,点燃煤气炉,炒糊的第一顿加了很多盐的蛋炒饭。
也许是乔安和乔念躲在住院部一楼的蓝白波点瓷砖旁,就着穿堂风和眼泪吃完的一餐又一餐等待母亲好转时索然无味的医院特订快餐。
成长的味道总是很咸。
母亲的住院时长从一个礼拜,到两个礼拜,再延长到三个礼拜——
04年的梅雨季实在是很漫长,连天的大雨总是下个没完。
起初我们对于疼痛和失去的恐惧感相当敏锐,会对医院里来来往往被推着在各个诊室穿梭的手术床共感,为死亡的未知而心悸。
心腔窒痛,鼻尖一酸。
眼泪会在任何时候,甚至是在杂货店买糖果的时候,因为沉重的隐忧和负担,莫名其妙一连串一连串地冒出来。
合住病房内,母亲同床的病友两周内就换了好几个,医生有时会直接在病房内做穿刺手术,那些咿咿啊啊关于疼痛的叫喊声,成为孩童世界里永恒的噩梦。
病床旁的输液杆上没日没夜地挂满了吊瓶,乔念有次来探病,看见隔壁床输的是血红色的液体,吓得拉着乔安的手胡言乱语了好一阵,乔安没办法,打电话让张老师把妹妹接走,自己也一晚上没睡着。
久而久之似乎就麻木了。
急诊室门口的哀恸,医生直来直去的口吻,一张又一张化验单和催费清单。
医院是个快速揠苗助长的地方,任何幼稚都无法在这里野蛮生长。
每个人都必须在这里学会重要的人生课题——如何迎对生命的来去。
只是这成长注定伤筋痛骨,体无完肤。
“这话的确是很残忍,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家里确定没有任何长辈可以出面吗?”
“没有。”乔安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乔念你先出去,姐姐和医生说会话。”
这会是在住院部走廊的最里间,住院医生的主诊室。
“你们母亲得的是胶质母细胞瘤,中枢系统的原发性恶性肿瘤。简单来说就是脑部病变。先影响视觉神经和语言系统,而后是运动神经。有20%左右的患者甚至会出现精神疾病。
这种病发病周期短,症状从出现到恶化往往只有几个礼拜或者几个月的时间。治疗困难,预后极差——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明白……”
“您可以直接说,我听得懂的。”
“国内没有现行的医疗方案,合济已经是江城最好的医院,近期我们会组织专家给你母亲会诊,只是医疗费用这方面…”
“救护车的乘运费,当天入院时抢救进ICU的急救费用,这些都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哎,你说我倒了什么血霉,你一个孩子,我跟你沟通这些。”
乔安在她短暂的人生里,第一次开始痛恨岁月这种东西。
那些没来得及生长的悔恨,变成一个又一个晦涩的名词。
她的确听的似懂非懂,但她努力整理,也能得出两个准确的结论:
第一,母亲很有可能会死。
第二,她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来打破第一种可能。
“行了,既然还能请护工,就先把拖欠的费用缴上吧。崇礼是个好单位,你妈学校的校长来探视的时候打过招呼,但医院也不是做慈善的地方。去吧,孩子。”
对话就在一阵急促的传唤铃声中结束了。
医生着急戴上口罩,和护士们一起,冲去了同层另一间患者突发昏迷的病房。
乔安在主诊室的小方凳上坐了很久,那里有几台监控心率的机器,其中一个贴上了“乔晚舟”三个字,母亲的心跳声哔啵地平稳运行着。
乔安盯着看了好一会,确认它暂时不会停下来,才缓缓拿出母亲的钱夹。
存折里取出来的现金有一部分已经给了护工阿姨,母亲的同事们来探病时送的慰问金分别装在钱夹内侧的几个小红包里。
张老师也给了一笔数额不菲的钱,但妹妹已经时不时住在她家叨扰,乔安读得懂张老师的为难,也不想给她再添麻烦。
这些钱要一笔一笔细水长流地、精打细算地使用。
它们是维系母亲心跳的氧气。
乔安又仔细抚了抚钱夹——这似乎是某个高档奢侈品品牌的联名款,母亲一直很珍惜,使用了很久却不见岁月的痕迹。
钱夹内部的镂空透明卡套处,放着一张照片。
那是母亲和一个女人的合照。
乔晚舟和“那个女人”并肩站在落日余晖下,两个人笑的青春恣肆,风华正茂。
乔安厌恶地盯着照片上的另一张脸,她想:
这样被母亲珍重的一个人,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出现?
想到母亲流着眼泪喊出的那声“知微”,乔安就觉得恶心。
她不配。
即将进入晚舟线的解密篇,节奏会很快,3章左右。
乔晚舟的蓄谋,乔晚舟的引诱,乔晚舟的选择。
一定程度上塑造了顾知微成为“母亲”这个身份的内因。
解密篇结束后,岁月熟成。
一切潮湿浓郁的过往将塑造母亲的最佳赏味。
小宝们评论区不要剧透
不要骂晚舟一切都是我的错QA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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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生长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