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遮天蔽日的大雨。
夏天的雨水就是这样,淋湿砖瓦,在各种能敲打的乐器上溅起水雾,一切都在雨里,又像是一切都在水里,在闷热躁动的暑气中,将世界化成蒸腾的水和云。
顾知微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也许这是因为第一次,快成年的顾知微有成年人来接放学,她能站在别人的伞下,回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
雨是涩的,淋湿路灯。
于是光线也在断断续续的黑暗和亮点中变得酸涩起来。
顾知微在乔晚舟的伞下走得很缓慢,她有的时候甚至会突然地停下来。
停下来也许只是为了看一眼路边正在绿化带里吃野草的小狗,也许只是为了看一只正在垒砌树坑的砖块上爬行的蜗牛,也许只是在陷进水潭边缘的蚂蚁。
——也许只是为了停下来。
顾知微很讨厌乔晚舟,顾知微很…想念乔晚舟。
所以她希望自己能走得再快一点,也希望自己走得再慢一点,她只是无法和乔晚舟并肩。
可乔晚舟的伞始终偏向她,乔晚舟的时间也偏向她。
顾知微看见自己停下来时,乔晚舟也停下来,有时猝不及防,乔晚舟的肩头就被雨水淋湿。
棉质的家居服被雨窝得软趴趴的,贴在女人性感的肩骨上。
乔晚舟的味道很好闻,于是顾知微在那样的雨里感觉到缺氧。
乔晚舟实在是太有耐心了。
她真的很不像传统意义上比顾知微大十来岁的成年人。
这个暑假过完,顾知微就高二了,十七岁的尾巴,快十八。
早年父母做生意忙,她入学被耽误了,比同龄的学生要大近乎一岁。
乔晚舟三十岁。
这不是顾知微刻意打探到的。
崇礼中学似乎是准备要将美术班提上日程了,最近在校园名人墙上挂了一副乔晚舟的画像,下面附有乔晚舟的生平简历,顾知微无意、是无意路过时无意看到的。
这个年龄阶段的成年人,应该在创业?应该在掘金?
总而言之印象中的成年人都是很急迫的。
就像这场来势汹汹的夏季阵雨,永远横冲直闯。
她们的时间很宝贵,生命也很宝贵。
不像乔晚舟,有着那么漫长的时间,可以和她一起浪费。
可以陪顾知微玩这种女高中生的小把戏。
无论顾知微是走得慢还是走得快,希望还是不希望,乔晚舟始终和她同频。
她就站在乔晚舟笼罩的阴影里。
“你最近……上个学期末开始,为什么不去文学社?”乔晚舟顿了顿,声音有些涩,“也不去美术室了?”
在雨水里,顾知微听见乔晚舟这么问。
于是她停下来,想看清楚乔晚舟的眼神。
——我可以理解为:你也在想我吗?
但乔晚舟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她垂下眼睫,回避顾知微明确的渴望、明确的探索、明确的求证。
顾知微抿紧嘴唇:“不想了,不喜欢了。没兴趣了就不去了啊,有那么多理由吗?需要那么多理由吗?”
乔晚舟皱了皱眉,她的头有些痛:“你在和我闹脾气吗?”
她看见顾知微瑟缩着,雨滴落在顾知微的脸颊上,女孩的眼睛红了。
于是语气又温和下来,连声音都很像顾知微记忆里的母亲,变得很轻:
“你不是在和我闹脾气,你是在和你自己。”
只是实话的确不好听。
顾知微一口气还没消呢,听到这话似乎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伸出爪子要挠乔晚舟: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冷笑道,“你是我什么人?和你有关系吗?”
这句话终于还是问出口了。
勾勾缠缠了一整个学期,又放置在冷藏柜里冷冻了一整个学期。
想乔晚舟的念头,就像期待一场雨。
太热了,然后雨来了。
雨说它一直下,但不能只是为你。
顾知微不要这样的雨。
她不敢承认,也不想承认这段时间自己为什么每每坚持熬到深夜学习,但经常无法集中精力。
如果第一周认识乔晚舟的时候,顾知微为一周见到五次乔晚舟而过敏。
那么现在的她,已经会为一周无法见到乔晚舟五次而感到伤心。
明明是自己开始逃跑的。
但逃跑的时候才意识到乔晚舟已经占据了她为数不多和学习无关的枯燥的每一时每一分的生命。
这种情绪很可怕,所以乔晚舟必须要消失。
顾知微想,乔晚舟这么聪明,乔晚舟应该也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们不能见面,不如不见。
这还需要多说吗?这是能够挑明了在老师和学生之间讨论的问题吗?
顾知微早就不应该再去文学社了。
她们俩都应该心知肚明。
乔晚舟挑了挑眉,像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听懂一样。
她的手指抵在顾知微的脸颊上,那些滴落的雨水被擦掉了,湿润也被擦掉了,也许眼泪也被擦掉了。
顾知微明确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很干燥。
很烫。
雨一直下。
她们因为这场很小的对峙,在雨里停留很长时间了。
顾知微胸腔窒痛,但心尖发烫。
乔晚舟安抚式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上个学期,那副《燃烧》。我帮你送选了。”
女人的指尖摩挲,顾知微的手指蜷缩起来,脉搏跳动的位置被轻轻地揉捻,很痒。
“很冷门的一个评选赛,赛里的评委我一个也不认识——”
“你获奖了,一等奖。奖状前几天下来了,在我家里。”
乔晚舟放开她,顾知微的舌尖微苦。
那些痒顺着静脉流到心口,她看见乔晚舟还是那副吃定了她的样子,眼神灼灼的,对她挑了挑眉:
“所以现在呢?不去文学社,也不去美术室。”
“你要来我家吃饭吗?”
那些要把乔晚舟剥皮嗜骨的想法就这么升起。
顾知微眼神愤恨地看着乔晚舟。
她胃里一阵翻涌,也许是因为“吃饭”两个字唤醒了被遗忘的饥饿,也许是因为她对乔晚舟的咬牙切齿。
自己亲手杀死的过去,摔下泥潭的塑像,封存的天赋——那些都是不该属于顾知微人生中的意外,乔晚舟凭什么替自己做选择,说捡起来就捡起来?
偶尔画一幅画她已经够放纵自己了,但这些事应该像她和乔晚舟的交往一样,都是隐在水面之下的,不被曝光的秘密——不可以被肯定,也不可以被阳光直射。
她好不容易杀死的自己,如果就这么得到了肯定……
那她要怎样才能再次割舍呢,这种长在她身上,像血肉一样的东西。
眼看顾知微就要恨恨说出些更伤人的话,乔晚舟挽起一个笑,她把一柄黑色的长伞递到顾知微手里,乔晚舟转身猛地向大雨跑去。
——那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雨把乔晚舟当成了载体。
那些**的东西很快就把乔晚舟的影子都淋湿了,乔晚舟就停在离顾知微十几步的距离,她回过头来看着她笑,眸色沉雾,顾知微知道,这是那个从来就坚决又笃定的乔晚舟,所展现出的自信。
自信顾知微一定会追上去。
“乔晚舟!”顾知微厉声喊她。
——她恨乔晚舟。
也恨乔晚舟对自己的了解。
因为乔晚舟知道,顾知微已经舍不得乔晚舟淋雨了。
顾知微拿着伞向乔晚舟跑去,她们的身影掠过酒家的招牌,跃过沉默的路灯,直到顾知微也被淋湿。
顾知微没法再快一步,也没法再慢一步。
她只能踩着乔晚舟的倒影,在乔晚舟的倒影里踩出水雾,在水雾缭绕里,和乔晚舟一起回家去。
我是去拿奖状的。那是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不要?凭什么便宜了乔晚舟?
顾知微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她刚追到乔晚舟的背影,乔晚舟就猛地把她拉进怀里,伞撑起来,乔晚舟的掌心覆在她的腰窝上。
雨水滚烫。
长骨伞下,现在站着的,是两个人。
她们终于肩并肩,步调一致地,走在雨里。
-
乔晚舟住在学校旁边的教职工宿舍里,一栋三层楼高的小房子,才八点过,灯影却是一片漆黑,环境相当幽静。
“这边基本上没人住,就我这一户。能在崇礼当老师的教工,家境都不差,本地土著不会选择住在这儿,校长就把管理的钥匙给我了。想住哪间住哪间,我挑了间最大的,住得也宽敞一些。你别看这楼很破旧,住起来也倒是满舒服的。”
也许是回家了,乔晚舟难得感到放松,一边走着,一边和顾知微多说了一些话。
楼道上是声控灯,踏一脚亮一下,倒也挺灵敏的,即使顾知微感到乔晚舟上楼梯上到快到三楼的时候刻意收敛了脚步,但轻微的响动还是让楼道灯亮起来了。
照得两个人水淋淋的人无处遁形。
乔晚舟比她高一点,身体成熟的曲线甚至有着灼热的温度,顾知微不敢看乔晚舟,乔晚舟也不去看顾知微,两人的眼神都很克制。
毕竟顾知微穿的实在太单薄了。
是在暑假,顾知微的长发不受苛训地垂下来,搭在肩头,隐约露出粉嫩的耳尖。
肩骨瘦削,肌理白瓷,女高中生的身体,在楼道口灌进来的,闷热的晚风中轻微瑟缩。
乔晚舟开锁的手指顿了顿,她呼吸有些急促。
在很亮的楼道灯下,她也似乎没看清锁孔,金属钥匙磨蹭了好半天也对不准,手指颤动,她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把门锁打开。
乔晚舟轻手轻脚地打开灯,给顾知微拿了双拖鞋。
乔晚舟的家和顾知微想象中艺术家的房子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承载着职工宿舍的功能,没能留下更多用以自由装饰的空间。
很朴素,很井然有序的房间。
正对玄关的是一副和教室里悬挂着的差不多的挂钟,挂钟下面是一棵生长树,是小孩子会在上面用铅笔画上身高刻痕来记录长势的生长树,上面也的确画着两道一直互相追逐的生长纹,很有生活气息。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从她们两个人身上滴落下来的水声。
或许还有自己的心跳。
顾知微不敢看乔晚舟,她想问一问奖状在哪,拿了就走。
但话却说不出口。
一定是这里太温馨了,有点像家。
所以她才想和乔晚舟再多待一会。
就一会会、就好。
“去那边洗澡吧,先洗澡。这个房子老的像迷宫一样,布局也不太合理。那边是我的卧室,洗手间……在卧室里边,你去那儿洗吧,我去隔壁,我有旁边那户的钥匙。”
“衣服你在衣柜里拿,贴身衣物和毛巾我有两套新的,都在里边,喜欢哪件你就穿哪件。”
“不要感冒。”
顾知微叫住急匆匆交待完一切,转身正要离开的乔晚舟。
乔晚舟背着身,感受到一个潮湿的拥抱。
顾知微柔软的、饱满的、肿胀的地方,贴住了她的肌肤。
很短的一瞬间。
乔晚舟心跳如擂鼓,蝴蝶要从胃里飞出来了。
顾知微的声音很哑,滚烫地,弥散在她耳边:
“乔晚舟。你也是,不要感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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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教工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