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高中生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一晃已经躲了乔晚舟一整个学期。
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班后的竞争更加明确了。
崇礼中学一向是江城理科头部尖子生的摇篮,每年的清北班要么出市状元,要么出省状元,无一例外。
近年来湖北地级市的竞争愈演愈烈,什么黄港二中、襄洋五中、宜陵三中,近年来出入口的学生分数水涨船高,崇礼今年在新生身上拼命搞西化教育,同时还要把成绩抓这么严格,正是由于这种背水一战的压力。
省状元已经好几年没出过了,搞素质教育是另一种赛道上的自救:
实在出不来成绩,我至少还可以弄好素质教育,成为全省典范,你看不是吗?
但成绩毕竟才是硬通货,一个省状元的含金量和虚名上的素质典范,孰轻孰重,任谁都分得清。
于是顾知微的压力更大了,崇礼对顾知微是孤注一掷的押宝。
教了顾知微两个学期,高一下雪期末,又迎来一个炙热的盛夏。
班主任基本了解了顾知微家里的情况,顾知微小姨是市文旅局的干部,挺忙的,也没工夫管顾知微的学习。父母早亡,这种家境,家里也不好支持校外培优,而顾知微又属于是自学能力比较强的学生,于是班主任收集了各科老师的建议,给顾知微量身定制了一套暑期集训方案。
——总之就是各科基本五套教辅材料,叫顾知微去办公室谈话,言教谆谆地说:
“所有资料可一定要做完啊,小顾。暑假的时间万万不可荒废。”
“你看看,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其他科目还是一骑绝尘,这点非常优秀,老师表扬你。”
“只是你看物理——”
“第二名和你很接近了,就差两分。”
“稍不留神,这就要被超越了啊小顾,你要有危机意识。”
“危机危机,是危险也是机遇。这个暑假那孩子会去特训班培优,你家教严,老师知道这种课你向来不去,暑期班的讲义和资料也在这些套题中,好好做,你会有收获的。”
“谢谢老师。”
“学校离你家不远,要是在家学不进去,暑假老师给门房说一声,给你个特权,平常可以来教室自习。”
“谢谢老师——”
这回是真心真意的感谢。
暑期不出意外,小姨会有高温假,还会有高温假期津贴。
说白了就是带薪放假。
以往这种时候顾知微会舍近求远去市图书馆学习,毕竟要和小姨长时间待在同一个空间,听她讲自己父母过往的事情,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熬了。
何况小姨的话总是那么难听:
“你看看,做生意,吃不饱饭,把命弄丢了。”
“搞艺术呢,能吃饱饭吗?你看看你们学校,好像有个乔什么的吧,画那么好,能干嘛?回家乡当老师啊?你们崇礼不是现在连一节正经的美术课也都没有吗?”
“吃白饭,遭人冷眼,搞不好还动动荡荡的丢了性命,所以小顾啊,还是读书好。”
“老话没说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小姨真不敢想哦,如果你考出了个省状元,去了清北,那是什么光景哦。”
“别说是要进小姨的单位,就是以后走那个,那个选调生的路子,去政坛发展,也是有你的一席之地的呀,我们局长的儿子就是这样,名校毕业的,公派干部,熬了几年从下面熬到上面,现在是哪个哪个市的市长了啊,你晓得冒?(你明不明白?)”
“晓得了(明白了),小姨。”
这样的对话在高中阶段的晚餐饭桌上无数次无数次的发生过了。
有时候上了年纪的人一旦追忆往昔或者是要讲什么大道理的时候,往往就像触发了鬼打墙一样,又或者提前进入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病发期,总而言之就是一套话一些事翻来覆去的讲,自己往往还没意识。
顾知微听腻了,也听烦了。
这些念经一样,有微乎其微的真情,更多的是望女成凤,把孩子当牌坊的寄托式教育思想,根本不是爱,是小姨的自我催眠。
是小姨无数次自我催眠后,给自己也给顾知微套上的道德锁链。
那些道理永远也比不上,上一个秋天,一个很平静的午后。
乔晚舟拿着画笔,对她轻轻说的:“画魂在破规,不在描形。”
……算了吧,不要再想起乔晚舟了。
即使很热,顾知微也选择早出晚归,去崇礼的教室自习。
顾知微很有意识地不给放她单独进学校的门房阿姨和班主任添麻烦。
再热的时候也就开一扇挂的离她的座位最近的摇臂电扇。
电扇呼扑扑地摇动流风,只要不坐在顶着太阳晒的地方,呆在非直射的阴凉处,总体上来说那种热和躁动还是可以忍受。
因为顾知微的心很静。
静到她可以分心一边刷题,一边想……
下雨了。
刷题的时间过得很快,顾知微进入这种学习模式的时候几乎忘我,不吃不喝。
这种燃尽的学习方式相当适合她,不用浪费时间补充养分,她可以完全沉浸在知识的世界里,那种酣畅淋漓专心致志做好一件事之后,先满足灵魂再满足肚子的感受,让人拥有无穷的丰沛感,仿佛整个人窒息后再呼吸到新鲜氧气的痛快。
痛快——是一种先痛苦再快乐的爽感,很适合顾知微。
这场雨下了很久,从顾知微以为的太阳雨,转成了雷阵雨。
雨点敲打着窗外的柳叶和芭蕉,学校里的常绿乔木被淋湿了,浇透了,空气里泛起泥土被雨水翻涌过的鲜醇味道,顾知微终于停止做题。
笔尖停留在一篇讲microplastics的英语阅读上,天色已经昏沉,顾知微抬头看了看挂在教室前方的时钟,她被困在了夏天傍晚的七点半。
处在夏日的地区离太阳的直射点更近,往往昼长夜短,黑夜较晚来。
因此顾知微根本没意识到已经这个点了,早就过了吃饭的时间,想必小姨是不会给她留了。
——这几天小姨放高温假了,饭菜做好就邀角儿来家里打麻将,不赌钱那种,也是江城人民沟通情感的一种方式。
打麻将,打起来就是相当忘我的酣畅淋漓的特殊运动,来的还是有好几个是领导,怎么不经意的喂牌,又怎么卡下家的门子章子,这都是为人处世的哲学。
这话是小姨每每输了牌以后还乐呵呵的在家里和顾知微分享的心得。
家里乌烟瘴气的,饭菜也是那些领导一扫而光,还充斥着一股缭绕的烟味。
领导毕竟哪有不吸烟的呢?
一个通宵的畅快牌局之后,杯盘狼藉,桌边有烧烤有啤酒,地上全是瓜子壳花生壳和烟灰。
但这些都是后话。
雨越下越大,顾知微眼前担心的是自己今夜就算回不去了,小姨也不会发现,更不会来找自己。
要不要淋着雨回去呢——
可她不想**的被那些领导看见。
顾知微很热,这是生理上的,所以每次来学校自习都穿的相当清凉。
线织的吊带,很短的热裤。
是女高中生穿起来很青春靓丽的健康服饰,平常穿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淋的透湿被人看见,还是会有强烈的不适。
毕竟顾知微没带伞,她没法预测江城一天里就能换了整个四季的天气。
时钟走到快八点,顾知微快刷完那套英语试卷,她开始被饥饿笼罩。
天色也黑下来了。
窗外是浓墨重彩的漆黑——
这种漆黑很安静,静到她可以分心一边刷题,一边想……
“你在里面吗?”
声音很熟悉,有些喘。
那个人没有喊她的名字,但顾知微的笔尖却猛然一顿,中性笔的油墨在卷子上凝出一个深黑色的点,顾知微望着那个点在incident旁边的黑点,心口狠狠一紧。
incident。名词。
事故,意外。
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感觉笼罩了她,顾知微知道那个人是谁。
雨水送来了一整天那个人的味道,所以顾知微心神不宁。
而那个人意外地出现在这里。
雨水打湿女人长长的卷发,她站在顾知微打开的那盏日光灯外,身上穿的是一身棉质的家居服,领口上方开两粒纽扣。
顾知微恨自己视力太好,她看见细润的雨滴无声的顺着女人光洁的脖颈,向下蔓延,蔓延,蔓延成一道暧昧的水痕。
一边想……
——乔晚舟。
乔晚舟收了伞走过来,乔晚舟的味道变得前所未有的浓郁。
顾知微忍着装作不用力,但狠狠闻了闻,她知道乔晚舟洗过澡了,是从家里出来接她的。
为什么?
明明她们已经有整整一个学期没有私下见过面了。
洗完澡应该坐在沙发上吃西瓜看电视,为什么要来接我……
顾知微不敢问,其实她明明最应该问的是乔晚舟为什么知道她在这里。
但顾知微不会问这个问题,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知道乔晚舟会对自己偏心,知道乔晚舟会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知道乔晚舟会出现在校长室、也会出现在保健室,会在崇礼创造一切机会和自己偶遇。
即使是明知道自己在躲她之后,乔晚舟也只是在班级门口还来得及捉住顾知微的时候,问过那么一次:
“你在躲我?”
然后是一声很克制的:
“你不用躲我了,我不会再打扰你。”
这好像是一声安全的,让顾知微卸下心防的安慰,乔晚舟从此以后真的没再出现在任何能和顾知微独处的隐秘场合。
但她的注视很炽热,是在课间操,在食堂,在文化走廊上碰见时,即使顾知微努力保持坚定地望向前方——连身边的萧闻栀都能感受到的炽热。
“最近是不是总能看见乔晚舟啊,她好像一直在看你诶。”
“不会吧,只是偶遇,错觉而已。”
“哈哈,是我多想了吧。乔晚舟蔫坏蔫坏的,你说是不是你退了文学社,乔晚舟故意针对你啊。”
“没有的事,乔老师不会那么小心眼。”
顾知微说着乔老师这三个字的时候,从乔晚舟身边路过了,在文化长廊上。
擦肩而过时,顾知微瞥见了乔晚舟听见那三个字的反应——
和现在一样。
“乔老师,你怎么来了。”
乔晚舟什么话也没说,深深看了她一眼,呼吸也变得很慢,连时间也变得很慢。
慢到顾知微盯着的挂钟,秒针走了差不多大半圈,乔晚舟才垂下头,她的肩膀有些颤抖。
但很快就恢复如初,乔晚舟再抬头时,笑得温和,却玩味:
“下了很大一场雨,回不了家可怎么办啊。要去我家坐坐吗?”
明明是问句,却是相当熟悉的独属于乔晚舟的笃定语气。
太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
只是自己不善拒绝而已。
想念什么的,顾知微才不承认。
乔晚舟什么的,最讨厌了。
“好啊,乔老师。”顾知微鬼使神差的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