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顾知微和乔晚舟在一种相当众目睽睽,又相当私密的环境中见面。
说是众目睽睽——顾知微的确上过乔晚舟两节课,一节套了校本的美术,那个时候顾知微在刷英语试卷;一节套了古典乐的摇滚音乐课,那个时候顾知微在做物理题。
说到底是没什么印象的。
而私密的环境,一次校长室,一次保健室。
乔晚舟那些恶劣的问题,确实实实在在侵犯到了顾知微的隐秘、和自尊心。
文学社的团活是在老师们开会的会议室里。
这里有庄重的红绸,遮住所有能从窗户外透进来的光源,这里也有很足的冷气,吹在铺满整个桌面的绒布上,是足够有气氛、谈论文学的正经场所。
进来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在交头接耳,学生们坐得十分端庄,好像在参加什么保密级别很高的活动一样。
可会议室天生就是只供给核心教师开政治会议的地方,一共就一个大圆桌,围着坐也就能坐不到二十个人,实在是太小,太局促了。
主座正前方是一方讲台,讲台桌上是一支竖起来的立麦,扩散了乔晚舟的声音,顾知微在回荡的包裹感中,听见了乔晚舟说:“欢迎。”
那声音就像诞生在她耳边。
但顾知微没办法和乔晚舟说话。
这种众目睽睽下的私密,让她们之间产生了距离。
“欢迎大家来到文学社,我是这届文学社的社团带教老师,我叫乔晚舟。”
“这次文学社一共招新十个名额,我们的选拔方式很简单。我给大家发张纸,大家在纸上写下自己喜欢的作品,或者是自己的原创作品,体裁为诗歌,字数不要太长,风格不限。”
“本意是想通过原创作品或者阅读品味探测下大家对文学的敏锐程度,所以不用太紧张,随心就好。”
纸发下来了,乔晚舟没有多看顾知微一眼,但路过她旁边的时候,隐晦地,捏了捏顾知微垂在身体侧边的手腕。
动作小的,坐在旁边的萧闻栀都没发现。
众目睽睽之下的、不该存在的亲密。
这是萧闻栀第一次见到乔晚舟,那女人的眼睛狭长,穿着随意,衬衫的纽扣上面开了一颗,下面开了俩,隐约露出光洁的腹部。
学校里没人敢这么穿,萧闻栀也不好意思盯着人一直看。
女人的气场太强了,卷发垂在肩头,细长的高跟鞋在会议室的木质地板上哒哒作响。
漂亮的女人,这是不容忽视的第一印象。
紧接着是——让人倍感压力的女人,这是顾知微从萧闻栀眼睛里读出来的。
“咋办啊顾知微,帮帮我。”
萧闻栀小声在顾知微耳边说话,她看到顾知微在纸上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就封笔了。
心里惊叹,接着暗想:不愧是年级第一,不愧是我挑中的同桌,这闲庭信步,信笔游龙的,如果让顾知微帮我写上几个字,那进文学社吹空调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
顾知微看着萧闻栀水汪汪的眼神,好一会没说话。
她接过萧闻栀的纸,盖在自己的纸上,思考了会,在萧闻栀的答纸上默写了一首生僻字颇多的外国诗选里的诗,那个诗人很冷门,但写作风格华丽,具有强烈的审美价值。
而她自己的——
她不会给任何人看,除了乔晚舟。
其实就很简单的几个字,是顾知微对乔晚舟屡屡冒犯她的回击而已:
“四处打杂,你很缺钱?”
萧闻栀对唱歌和表演是挺有天赋的,但对文学吧,不能说是一窍不通,几乎也算的上是不通一窍。
她对诗歌的启蒙还是语文课上的面朝大海吹暖花开呢,萧闻栀偷摸的把答卷纸拿回去,看了看,没太看懂写了啥字儿,但连字儿她都看不明白,想也知道,顾知微的品味绝对是没问题。
高级,niubility!
顾知微想的很通透,刺一下乔晚舟,自己理所应当落选,而萧闻栀如愿选上。
自己有学生会的身份背书,不参加任何浪费课外时间的社团,老师也不会说什么。
但紧接着,乔晚舟的声音,就打破了顾知微所有的计划。
——乔晚舟再一次来到了坐满学生的圆桌旁,让所有报名的学生依次上交了自己的作品。
她回到讲台旁边,随意地将女士衬衣挽了两下,细润的小臂撑在讲台上,指骨修长。
讲台上的乔晚舟,认真地审阅着每个人的答卷,她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在某一张上有了好几秒的停留,随即又笑了笑,淡淡开口,声音从颇有复古质感的扬声器里传出来,窸窸窣窣的,时不时爬上几处令人颤栗的电流:
“大家的作品都很好,审美也很高级。但今年我想再改改规则。这么好的作品,如果能由大家自己来演绎和朗读,想必更能品味出作为创作者的你们——创作的心情;作为鉴赏者的你们——阅读的感受。大家说是不是?”
这话简直是像冲着顾知微和萧闻栀来的。
没道理啊?刚写萧闻栀那张的时候,自己明明用的是左手。
一张几乎空白的,写了嘲讽的答卷。
一张写满了,但却生僻地本人看都看不懂的答卷。
乔晚舟让她俩上去读。
这个恶劣的、令人讨厌的女人。
顾知微咬紧牙,有些忿忿地看着讲台上近在咫尺又有些遥远的乔晚舟。
萧闻栀更是急的一头汗,就差要上台再演一遍《卖拐》了。
乔晚舟闭了闭眼睛,身形晃了晃,很快又站稳,神情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转瞬已经恢复如常。
乔晚舟轻松地拍拍手,背过身在黑板上“文学社招新”几个字后面,又用粉笔加上“朗读品鉴大会”几个字。
然后把那些堆在讲台上的纸条又看了一遍,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张,缓声说:
“顾知微——这位同学我听说过,年级第一啊。就你吧,你先来,打个样。”
顾知微只好在乔晚舟促狭的,而萧闻栀祈祷的眼神中走上讲台。
台下坐满了二十个对文学充满憧憬的学生。
顾知微清楚知道很多人并不像萧闻栀一样是来吹冷气打酱油的。
更多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确知道文学社今年选拔难度大,还想来试一试的同学们,一定是对文学本身有着浓厚的兴趣。
就像当年的顾知微一样。
无论是贫穷的时候,还是富有的时候,她攒下钱,去买课外书看的习惯,从来没有改变。
只是小姨不让了,不允许了,不准了,顾知微才从精神食粮的泡影中醒来,习惯了去当一个人的“面子”。
因为这个人的面子,丢掉了自己的里子。
今天呢?
也要这样吗?
在她人期待的目光中,亲手摔碎这些憧憬,就像杀死充满热爱的自己一样。
念什么?念“四处打杂,你很缺钱”吗?
台下稀稀拉拉响起了掌声。
那些期待文学播种的同学们,或多或少也听说过顾知微年级第一的名号,因此叠加了更多的期望。
让这些像自己的人和自己一样失望吗?
让这些像自己的人和自己一样失望吧。
顾知微很想,可她做不到。
她很紧张,她睁开眼睛,眼神却下意识寻找乔晚舟。
乔晚舟在昏暗的灯光中,沉默地,笃定地注视着她。
眼神里没有顾知微以为的戏弄,那是一种真挚的期待,诚恳的鼓励。
顾知微忽然就觉得有些渴。
那些藿香的辛窜、陈皮的酸腐、白芷的土腥和半夏的涩麻涌上喉头。
顾知微很想喝水。
她好像终于有些明白,这个讨人厌的女人想对她做什么。
有骑士病吗?
想来拯救这样的自己。
顾知微有些嘲讽地想到。
还真是自以为是的大人啊——
骑士病或许是会传染的吧,至少在当下,顾知微选择保护那些还未熄灭的火种。
静默、还是静默。
短暂的静默后,顾知微开口了,她放下那张一无是处的答卷纸,像卸下了某种沉重的包袱,目光坚定地凝视着前方,声音也变得轻盈起来:
“我给大家分享一首我曾经很喜欢的诗。是来自女性诗人林白的——《过程》”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
二月你睡在隔壁,
三月下起了大雨,
四月里遍地蔷薇,
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
就这样六月到了。
六月里青草盛开,处处芬芳。
七月,悲喜交加,
麦浪翻滚连同草地,直到天涯。
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
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来,
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弥漫。”
顾知微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纯粹的掌声了。
那不是一种为了恭维她的成绩而蜂拥而至的吹捧,只是听到了触动心灵的句子,响起来的,为拥有共同审美而响起来的,为了热爱而响起来的,掌声。
掌声是给诗人的,不是给她的,顾知微很清楚,可顾知微同样清楚:这是她第一次因为纯粹而恳切的掌声而感到高兴。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课外书了……当然也很久没有拿起画笔画画了。
这些和美、和艺术鉴赏、和人文哲学相关的东西,曾经对于她而言就像宇宙的黑洞一样充满致命的吸引力,但已经离她的生活如此遥远了。
她才十六岁,却面临着拿起画笔就要吃不饱饭的选择。
顾知微想嘲笑自己,又觉得自己的痛苦乏善可陈。
有什么好说的呢,听起来在别人的耳朵里不过是伤春悲秋而已啊。
只有顾知微自己心里清楚知道。
如果你曾经拥有过天赋,拥有过灵气,那么上天把它从你这儿收走。
——那种拆骨拔筋,支离破碎的痛苦。
顾知微本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这种痛苦。
但乔晚舟出现了。
这个女人,拉着她的手,想像骑士一样,带她回到求而不得的地狱。
是地狱吗?
是地狱吧。
乔晚舟看见顾知微脸上,终于不是一潭死水,流露出短暂且真心的、符合年龄的笑容。
——很久很久以后,顾知微才在乔晚舟的日记里读到了乔晚舟对今天短暂的回忆:
“她背诵时的,那种声音。——舒缓的,轻盈的。我无法形容。”
“和谐又端庄。”
“像康德的星空和道德律,但又不像,那也是一种相当贫瘠的比喻。”
“如果要我写,大概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赞扬。”
“那是一个人陷在热爱中的样子,大概没有什么语言可以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