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没把行程发给她呢?
不是反悔了吧。
楚似盯着屏幕,时间一分一分地走。
这么晚了,她不想发消息去催促。可是如果不知道明天的行程,就不知道明天该几点起床,也就不知道今晚可以熬到几点钟……
她反复徘徊了一阵,最终还是点开对话框,敲下一行字,末尾缀上一个小心翼翼的表情,
将消息的语气给尽量柔化:
【林小姐,睡了吗?(⊙o⊙)】
几乎没给她放下手机的空当,叮咚一声,林以安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到家了?】
紧接着,一大段密密麻麻的英文行程,嗖地一声发了过来,挤满了整个对话框。
看上去像是早就写好了,躺在打字框里,就等着她这一问。
楚似还未来得及将行程看清,又一条消息追过来:
【开车守则第一条:行程中不允许看手机。捉到一次,罚款一次。】
楚似思量了一下。
突然强调这个……难道是顾虑着自己刚才在回程路上开着车,查收消息不安全,所以才一直没回,等到确认自己安然无恙到了家才……
停。
想什么呢?楚似及时意识到自己这么想是过于自恋了。
立刻掐灭了这些不着边际的想象,飞速回了一个:
【Copy that.】 /收到/
她把手机搁在盘起的膝盖上,毛巾有一搭没一搭擦着头发,目光扫过那大段的英文。
不是单单明天的,而是接下来整整一周的行程。
第一条,就让她擦头发的手顿住了。
【拜访地点:厉京大学】
今天林以安托付给她那些职责,包括开车、翻译、助理……种种,楚似一直没有多问一句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事情。
一来,当时那个情况,来不及了解太多;二来,她向来没兴趣、也不喜欢主动窥探别人的事情,除非别人主动告知。
可看到“厉京大学”这四个字,与自己千丝万缕的联系…楚似心里蒙上个谜团,有点无所适从。
她在那里有过太多纷繁的回忆。
金融挑战,创业大赛,校园歌手赛,摘金,夺银;校会主席台上的就职演讲,莫名其妙演变成了粉丝见面会……
厉京大学这么个天才济济的地方,“楚似”两个字也丝毫未被埋没。十八岁踏入校门起,她的名字就悄然在这里传开了。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要才情有才情,没人知道上帝到底给楚似关上了哪扇窗。在所有人心里,这人一辈子的人生轨迹都早已镀金,直直通往塔尖。
然而谁也没想到,仅仅毕业两年,那座耀人眼的金塔,被她亲手推倒了。
一封辞呈,她离开了国内顶级券商,一头扎进了狗都嫌的音乐深海。
这个颇显叛逆的动作,她本想做得悄无声息,可京大女神这个土掉渣的光环像个镁光灯,随时随地照得她无处遁形。
消息在沉寂的校友群里激起千层浪,她的手机瞬间被未读消息淹没。
那段时间,她的微信聊天框里每天都挤满了昔日同窗和师长一串串难以置信的追问:
【不儿,这么光鲜的工作,想要的人排着队也要不到,你说扔就扔啦?】
【半大不小的年纪,撇开那么好的前途跑去玩音乐?姐们好大的魄力!】
【你到底咋想的?】
由此,她断了整整一年的网。昔日校友,仅剩了读研时的一位室友还偶尔联系。
她像只离群的大雁,迁徙时也刻意避开同伴们的天空。跑出租,厉京大学方圆十公里,是她刻意绕行的“禁区”。哪怕知道这一块儿能爆单,她也宁愿在别处伶仃游荡着。
盯着厉京大学的英文名看了一会儿,楚似切换了手机应用,跳转到了天气界面。
还好明天不算太热,可以裹得严实一点。
稍稍有点安慰,她切回行程,视线继续往下走。
下一行字撞进眼里的瞬间,她整个人又像被点了第二次穴。
【艺术治疗研究中心周忘文教授】
楚似换了只手拿手机,腾出来的掌心在睡衣上蹭了蹭,一边想:
不要吧。怎么是去见她呢?
楚似点了一下对话框,毫不犹豫敲下:
【林小姐,睡了吗?方便问一下,我们明天去找周教授,是做什么呢?】
等了一会儿,林以安回了一条语音。
点开,声音掺杂着浓浓的睡意,听起来有点软糯:
“你读英文怎么读得这么慢呀?这么久了,才看完第一条……”
楚似刚想解释一下,又一条温软的语音过来了:
“我困了,明天你就知道了……”
中间夹了个轻轻的哈欠。
楚似打好的解释又整行删掉了。
她重新输入:
【那林小姐早点休息吧,晚安。】
手指停在发送键上,顿了顿,又把“那”字删掉了。
斟酌字眼这一块儿,楚似向来很敏感。这个“那”字,似乎总带着点不太想罢休,但不得不妥协的意味,令人徒增膈应。
另外,行程表上,清清楚楚写着:【早晨九点钟,接到林以安】
这意味着楚似最晚八点得从床上爬起来。
所以她这天晚上必须早些睡。
可是回完最后一条消息,手机扔一边之后,艺术治疗研究中心那几个老在楚似的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扰得她睡意全无。
她在床上辗转到了后半夜,退堂鼓在心里敲得越来越响。
想着,不然,把钱退给林以安吧,就说自己反悔了,这个钱她不想赚了。
然而这个念头冒出来,楚似又冷冷将它戳破了。她讨厌出尔反尔。这次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好了:下次不管接什么活计,不管多么相信那个甲方,也一定要把具体的工作内容给梳理清楚,再不能这么佛里佛气什么都不过问了。
捱到了凌晨五点,楚似在床上翻身翻得骨头都酸了。
窗外的天色还是青灰的。楚似躺不住了,爬起来,在穿衣镜前开始武装自己。
墨镜架好,扣上帽子。
捋一捋那把显眼的长长的雾蓝色发尾,束起,塞进帽子里。
看着自己鬓角那几缕支棱着不太听话的蓝毛,翻出一条许多年前的赭色丝巾,对着镜子,一圈圈将头发严严实实包裹好,戴上帽子。
左右照照,仍然不是很放心。又从抽屉深处揪出一条晒得灰中泛白的骑行面巾,往脖子上一套,再往上轻轻一拽——好了,下半张脸没了,有点银行劫匪预备役的感觉了。
车停在云顶酒店楼下。
九点整,林以安穿着极度简约的T恤衫和牛仔裤,抱着一沓资料,像个赶早八的大学生,身姿灵动地从酒店大堂里走出来。
走近车时,她一抬眼,透过前挡风玻璃,已然被楚似的这一身打扮给震撼了。
林以安大笑着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上:“你干什么啊哈哈哈——”
她把怀里的资料往扶手箱上一搁,整个人快要笑歪在座位里。
“楚师傅,这是打算去抢银行,还是COS刺客信条?” 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楚似被她笑得有点不自在,隔着面巾清了清嗓子:“今天紫外线强,我做一点防晒措施。”
“紫外线是强,你别中暑。”
林以安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伸手,指尖轻轻勾住楚似帽檐往上一揭,发现底下是缠得严严实实的黑头巾。
“……”
林以安嘴角抽搐了一下,指着那头巾,“那这个阿拉伯风情,也是防晒措施?”
楚似不动声色地拿回自己的帽子,重新扣回头上:“我的发色扎眼,怕吓到你的拜访对象。”
“你是指周教授吗?”
林以安语气正经起来,“不会。我看过她的访谈,是个很包容的人,不至于被什么发色吓着。”
车子在路口停下,等红灯。
楚似垂着眼,指尖摩挲着方向盘的皮革纹路,又透过墨镜看向副驾:
“一会儿我可以不进去吗?在车里等你。”
林以安的视线从手中的资料移向楚似,不解地看她一眼:“为什么,你怕生啊?”
“嗯。”
林以安似笑不笑:“这就是你这身劫匪打扮的理由?就为了躲周教授?”
楚似不说话。
车厢里陷入沉默。
楚似墨镜后的视线和林以安质询的目光撞在一起,角力。
片刻后,林以安率先移开眼,目视前方:“不行。”
“可我记得你昨天说我这份工作很自由……”
“自由,是你把工作干漂亮了才有的。”
林以安给她怼了回去,“今天是我第一次拜访,是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帮我翻译,为我的表达纠错,这些都需要你在。你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呢?”
她顿了顿,又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温柔模样了:“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缘故,要跟我讲?”
……
林以安不神经的时候,还挺正常、挺姐的——这个念头不合时宜,楚似按下去。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没话可说,静默地摇了摇头。
车子驶入了厉京大学。
楚似悄悄提了一口气。
进入校园后,各种单行道小径交错,七拐八拐,不太好走,而楚似却像识途的老马,对路况极为熟悉,方向盘左打右转,导航也没开,就丝滑流畅地穿梭在了林荫道上。
“看来找你真是找对了。你对这里的路很熟嘛。”
楚似似乎神游天外,在想什么,完全没留意到林以安的注视,直到她话音落了片刻才回神。
“啊?哦。我之前拉过京、京大的学生,她…她们都……”
“真相压制与谎言构建在争夺有限的神经,所以你结巴了。”
林以安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声音清清冷冷,随后笑了,“好啦,别瞒了,我知道你是厉京大学毕业的。”
楚似目光还钉在路上,脸却朝林以安转过去:“你怎么知道?”
林以安指尖轻弹了下怀里的资料夹边缘:“你觉得,我会随便抓一个认识不到一周的人来为自己打工?”
楚似闭上嘴,合理。
在这个信息无限互通的时代,只要花点小钱,谁的老底都能被翻个底朝天。
楚似无话可说,但心里有点不适。尽管那也不是什么秘密,但被窥探,总归不太舒服。
“不高兴了?” 林以安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
“除了这个,你还对我查了些什么?”楚似声音倒没什么波澜。
“还知道你在唐金证券工作了两年,业绩稳坐组里前三把交椅,但两年前说走就走。还有啊……”
她对着手机,念小抄,“你网抑云上的那几首单曲,三年了,评论维持在个位数,播放量不足一百——不过呢,这两天,我已经帮你循环到破百啦,不客气。”
楚似不给反应,她便自顾自往下说,“其中有一首《即兴咖啡因》我挺喜欢的。”
说着,她手机敲在腿上打着节拍,轻声哼唱起来,嗓音与楚似很不同,甜润,清越:
Sappho's ghost hums in my tea...
/萨福的魂音在茶水中游荡/
"Darling, set your shadow free."
/亲爱的放你的影子去流浪/
“Darling”这个词在她唇齿间缠绵了一遭,也轻轻拨了一下楚似心里的某根弦。
原本被窥探的无名火,奇异地被这几句哼唱给浇熄了——倒不是因为她的嗓音有多勾人,而是她唱的词,旋律,分毫不差,连尾句细微的转音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要么天赋异禀,要么循环着听了许多遍。
*
艺术治疗研究中心楼下。
楚似解开安全带,主动从扶手箱拿起那摞沉甸甸的资料,默不作声地抱在胸前下了车。
两人并肩来到电梯口。
锃亮的金属门映出楚似那身夸张的劫匪行头。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老师,目光像被磁石吸了一下,黏在她身上几秒才挪开,伴随压低的窃笑私语。
林以安双手插在牛仔裤里,倒是丝毫没觉得身边这位丢人,反而侧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尊肌肉显然绷紧了的雕塑。
雕塑抱着资料,站得笔直,一柄弓上拉到极限的弦。
电梯上行。
叮——九楼到了。
走廊暖色的光铺在浅棕的地毯上。
枫木门的一侧墙上挂着“艺术治疗研究中心”的铜色铭牌,忽然,林以安伸手,从楚似因紧张而僵硬的臂弯里抽走了那叠资料。
“外面等吧。”
“……”
这突如其来的宽恕,让楚似墨镜后的眼睛瞬间恢复了生机,肩膀肉眼可见松弛下来,多年的哑巴也治好了:
“好嘞——”
林以安转身前瞥了她一眼,嘴角勾了一下,推门。
门轴吱呀一声打开,又轻轻合拢。
楚似始终没敢朝门缝里看一眼。
她只敢假装欣赏走廊里的装潢。
这一层楼整体是温暖柔和的淡黄色调子。
走廊的墙壁、尽头的米白纱窗,甚至天花板都仿佛浸润在柔和的日光里,空气中浮动着十分浅淡的柑橘清香。墙边摆了几张棕色长椅,上面放着几个色彩明快的小抱枕。长椅的线条也圆润,甚至钝得可爱,像一个胖乎乎的掀开肚皮、向你敞开怀抱的小熊。
这里布置得好温馨,看上去完全翻修过,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个空旷、冷硬的心理咨询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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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