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楚似又一次上台。
依然是自己写的一首,不过调子没那么颓丧,比前一首积极向上些,但也算不上多么欢快,像低语,像呢喃。
林以安挪了座位,坐在一张离舞台更近的小桌上。
鸭舌帽又扣回了头上,她手肘懒懒支在桌边,歪着脑袋,半边脸埋在托腮的掌心里,专注的目光从帽檐下方投出来,落在楚似身上。
楚似唱着,渐渐沉入了自己的音律世界中,几乎忘记了她方才对林以安那点小小的托付。
一曲终了。尾音消散。当林以安唰的一下站起来,带得桌椅砰一声响的时候,她甚至吓了一跳。
在楚似略带惊愕的目光中,林以安双手拢在嘴边,用足以穿透整个酒吧、充满激情的声调大喊:
“Bravo!”
喊声未落,她先啪啪地用力鼓起巴掌,节奏又急又亮,那双短靴的鞋跟跟着在地上点出清脆的响动,自带鼓点。
此刻,整个酒吧被她突如其来的狂热弄得鸦雀无声了。
所有目光都粘了过去。
然而,她还嫌不够,又转向吧台的方向,两根纤细的手臂一摊:
“老板!老板人呢?藏着这么好的嗓子,一首歌就想打发我们?我要点歌!”
老板杜玉伶在吧台后边愣住,擦着杯子的手一滑,差点摔了。
她目瞪口呆看着这位精神状态十分可疑的漂亮客人。
林以安戏瘾正酣,见老板不接她的戏,又转向其他几桌还在状况外懵逼的客人。
即兴演讲了起来:“Sis们!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这样的中国好声音,中国好歌曲,你们的灵魂难道没有跟着颤抖几下吗?愣着做什么呢?鼓掌呀!”
楚似僵坐在舞台的高脚凳上,一只脚虚虚点着地。
她错愕地观看了一会儿林以安影帝级的表演,随即,忍不住低了头,手指攀上了麦架,掐得死紧,肩膀也微微抖动。
憋笑。
林以安,真是永不叫人失望。演起来简直命也豁出去了。
或许是想着,再怎么疯也是客人,片刻后,杜老板和调酒师秀秀两人在吧台后面交换了个哭笑不得的眼神,一道鼓起了掌,尴尬又突兀。
随后,像是被推了一把,稀稀拉拉的掌声也从酒吧其它角落响起来,渐渐连成了一片。
莫名其妙有点燃。
尽管谁也不知道这掌声,是给台上唱歌的歌手,还是给台下发疯的客人。
总而言之,整个酒吧的气氛还真让林以安给炒起来了。
台上的楚似也被她捧得眉眼弯起来,心里时常飘着的一团阴霾在这一刻莫名消散去一些。
她借着林以安帮她造起来的势,接连唱了几首,头一回在这台上唱了个爽。
而每首歌的间隙,林以安都不闲着。掌声、喝彩、偶尔还跟着旋律哼两句,哪怕她哼得全然不在调上,也不防碍所有人认定这位是楚似的头号粉丝。
下了台,楚似往吉他包里收琴,对着累瘫在卡座里的林以安说:
“今晚真的谢谢你。改天我一定请你吃饭。”
林以安看着吧台的斑驳灯影,闻言转过脸来,眉峰一挑,语气自然:
“为什么改天?现在不行么?”
楚似手上动作一顿,笑了:“你可能不知道,明天端午假期,那么今晚就是出行高峰,我得赶着去跑夜班出租了。”
她拉上吉他包的拉链,动作利落。
“那好。”
林以安眼睛一亮,坐起身来,“我坐你的车回酒店。”
楚似的笑容卡住了。
云顶酒店那个地方?离这儿可跨了大半个厉京城。
楚似有点犯难。
她心里的算盘噼啪响了起来:打表过去,价格可不菲,人家刚刚费了这么大的劲,陪自己演了一出戏,而自己还说要请吃饭,结果转头就收钱?也太没有人性了吧……可如果不收钱?黄金时段,跑这么个长途来回,一个多小时的空驶,那可都是哗啦啦流走的饭钱。
林以安意识到了她脸上的尴尬:“怎么了?不方便吗?”
楚似捏了捏车钥匙,决定实话实说:
“我平时接单都在这一片转悠。云顶那边,真的有点太远了…而且住那儿的客人,基本都有专车接送。我这一趟过去,怕是要空跑回来……要不我帮你叫个车吧?”
千言万语,总归还是她缺钱。她没把话说得太清楚,她希望林以安明白。
林以安眨着眼睛听她解释,微蹙的眉头缓缓展开:“你帮我叫车,钱不就流到别人口袋了吗?”
接着她笑笑,“放心,不会让你白跑的。这趟来回,油钱和路费都算我的,如果你这次开得稳,我坐得舒服,还有额外奖金,怎么样?”
这么一来,楚似反倒不好意思了:“那倒是不用这么……”
“走啦。”林以安伸手轻轻拉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人往门口带。
靠近路边那辆陈旧的出租车,楚似按下钥匙,车灯闪烁。
林以安拉开后座车门,身子刚探进去一半,忽然停住了。
接着,她改了主意,退出来,关上门,转手又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一矮身,利落地钻了进去。
楚似在驾驶座上看了她一眼,缓悠悠地说:
“打车还是尽量坐后排,安全些。”
“楚师傅有什么危险性吗?”
“我不危险,有人危险。”
楚似目视前方,车子丝滑融入车流,“你叫我楚似就好。”
林以安嘴角弯了弯:“‘楚似’,是哪两个字?”
“楚楚动人的楚,似水年华的似。”
林以安“哦”了一声,低头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戳了两下,打开备忘录。
她先是不太熟练地打出“楚楚动人”的词组,删掉后面三个字,留下一个“楚”,然后,又翻出“似水年华”,同样删删减减,最后终于拼凑出“楚似”两个字。
展示战利品似的,她把屏幕往楚似那边一递:
“是这两个字吗?”
楚似飞快地瞥了一眼,笑:“对——不过这两个字,要打这么久吗?”
“中文嘛…”林以安收回手机,“我说得还可以,就是写起来慢点。”
楚似捏着方向盘,随口问:“你是华裔?”
林以安只轻“嗯”了一声,目光仍驻在手机上,没再多补充任何。
楚似感觉这不是林以安想要继续下去的话题,便不再问了。
微妙的安静持续了片刻。
楚似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打破沉默:“想听歌吗?”
“好啊。”林以安收起手机。
楚似伸手在中控点了几下,车厢里流淌出慵懒浪漫的女声。
楚似自己的歌。
她右手松松搭着方向盘,指节随着节奏轻轻叩击,跟着哼,嗓音低低的,融在音乐里。
林以安头微微偏向车窗,望着外面飞驰而过的夜景,默默地听。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种冷漠疏离的嗓音唱情歌,会把人听醉。”
楚似一怔,侧过脸望了林以安一眼。
她仍望着窗外,流光不时掠过她半张脸。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楚似回答。
林以安笑笑:“好听。”
她闭上眼,靠在副驾的头枕上。
一路上两人再无话。车厢里只飘扬着低吟浅唱,间或夹杂着楚似随性轻盈的和声。
大半个钟头。
车子稳稳地驶入了云顶酒店外一处僻静的停车位,熄了火。
楚似伸手调低了音响,又把空调出风口的扇叶往上拨了拨。
驾驶座的椅背搭了件薄薄的防晒服,她伸手轻轻一勾,拎过来,轻轻覆在了林以安身上。
林以安呼吸均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楚似将自己的座椅也稍稍放倒了一些,然后偏过头,目光落在林以安的脸上。
光线昏暗,只有远处门廊的微光勾勒出她的一点轮廓。
两次接触下来,这个人虽然多数时候神经兮兮,疯起来不着调,可一旦正经起来,有些话说得婉转又动人。
楚似的嗓子明明是十足的催眠效果,直听得人昏昏欲睡——十人有八个人会这么说,林以安此刻睡得如此香甜也是个佐证——可到了林以安口中,这份“催眠”效果,竟成了“听得人醉”。
那意味就不同了。
楚似承认,她对林以安的这种表达很受用……
林以安的这一觉睡得实在深沉,陷进了云堆里。
楚似没叫醒她,就这么等着。
窗外夜色浓浓,她也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醒来一看,竟过去了两个小时。
而副驾上那位,丁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看样子今晚是会在车里就这么睡过去了。
楚似望着她微微歪向车窗的头颅,安全带死死勒着她的脖子,看着实在不舒服。
楚似屏住呼吸,一手揪住副驾的安全带,一手按下按钮,十分悄然地凑过去,将解开的安全带轻轻往外递。
她艰难弓着身子,努力避免将林以安吵醒,却未意识到林以安何时已睁开了眼。
她眼神冰冷,猛地伸手将楚似一推。
又快又狠。
楚似毫无防备,整个人被推得向后倾倒,后脑勺咚一声,结结实实磕在了后视镜上,把镜子撞歪了。
“啊——”
楚似捂着后脑,摔回驾驶座,眼前一阵发黑。
死寂的车厢里,仅有她忍痛的呼吸声。
过了几秒,林以安眼底那片彻凉的戒备才潮水褪去,切成了迟来的困惑。
她怔怔望着楚似:“……你干什么?”
“这话不是我该问你吗?”
楚似揉着脑袋,阵痛还未缓过去,眉心紧蹙,“推我干什么?”
“……我睁眼,看到有个黑影趴在我身上。”
“……”楚似气笑了。哪有趴她身上?!
“我只是看你安全带勒脖子了,想给你解开……”
林以安卷翘的长睫忽闪了两下,终于醒了。
“我睡着了?”
“是啊。”
楚似语气幽怨地指了指中控的时间,“已经十二点了,你睡了两个钟头。”
林以安目光定在时钟上:“两小时前就到了,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楚似无奈地捏了捏鼻梁,心想,不过是看你睡得香,几百年没睡过觉一般,没忍心叫。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好,这次是我服务不周,下次一定及时叫醒您。”
话音刚落,只见林以安将手探进了随身的挎包,神秘兮兮笑了。
这个笑容……楚似心里咯噔一下,有阴影了。
不知道又在动什么鬼主意了。害怕。
然而林以安却只是摸出手机,在楚似眼前晃了晃,骄傲自满:
“看,我今天带手机啦!这次该付你多少钱?”
“……”
楚似咬着唇,轻轻将两颊的头发捋至耳后:“算、算了吧。”
又在不好意思了。
林以安眉尾扬起来:“为什么算了?你不是很缺钱吗?”
楚似避开她的眼睛:“你今晚帮了我,我都还没付你出场费……”
林以安扑哧一下笑了。
“楚师傅,你这样可不行哦,要饿肚子的。”
“那……”
楚似犹犹豫豫的手伸向自己的手机。
林以安眼神鼓励她。
楚似的指尖滑向微信图标。
林以安却先一步探身,从储物格里抓出那张印着付款二维码的卡片。
“扫这个?”她指尖捏着卡片边缘。
好吧,没有要加微信的意思。
楚似指尖悬在屏幕上顿住,默默把手机熄屏,瞥了眼计价器:“五十。”
林以安跟着扫了一眼,嗓中逸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明明是五十三块零五角钱。”
楚似抿了抿嘴,没说话。
习惯给客人往下抹零了。由于是认识的人,就多抹了点。
林以安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点着,揶揄道:“我真怀疑你这样怎么赚得到钱呢?”
她抬头:“哪有你这样的司机,想方设法帮客人省钱。”
叮——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楚似的手机在手心亮起,显示到账:
321.00元。
楚似愣住:“等等,怎么又给这么多?”
“不是说好了么?”林以安熄屏,放回包里,“来回路费都算我的,而且我刚才睡着了,多占了你两个小时,就多算两趟往返,一共三百二十一,我没算错吧?”
是没算错。
然而楚似还要说什么,林以安却不给机会,兀自推门下了车。
她没有立刻离开,踱了两步,又转身,指关节敲了敲副驾的玻璃。
楚似把车窗降下来。
林以安笑吟吟趴在窗框上,别有意味地看着楚似。
又是这表情。楚似心里的小鼓又开始敲了。
“……怎么了?”
她忍不住想,该不会是后悔给多了,又想往回要吧?
林以安唇边的弧度加深了些,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决定不说了。
最后她只抬起手,手指轻轻向下扇动几下,做了个告别的姿态:
“走啦。”
车窗升起。
楚似握着方向盘,一种轻飘飘的、久违的雀跃,从身体某个角落咕嘟嘟冒上来。
她罕见地切了新歌单,选了节奏明快的弗拉明戈,上身轻轻跟着律动摇晃。
这种快意的心情,好像很久没有过了。不必去细究为什么。用自己选择的方式赚到了钱,谁会不开心呢?
推开家门,住了三年的老破小似乎都顺眼了几分。
她踢掉鞋子,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拉开冰箱门。
冷气扑面。
摸出一个饱满的血橙,掂了掂,凑近鼻尖深深嗅了一口。
哼着方才的舞曲调子,她倚在窗台上,指尖利落地抠开果皮,橙黄的汁水瞬间浸入指缝。
嗡——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
楚似叼着剥开一半的橙子,抓了张纸擦手,摸出手机。
江小驰的消息。
【妹妹,你给的那几张外钞,银行兑换不了】
楚似一愣,回了个问号。
江小驰:【人银行说了,不提供藤币兑换人民币的业务,因为藤币这种太小众了。。。】
楚似发着呆,戳了个表情包:我发出沉默的声音.JPG
她若有所思咬了一口橙子,边嚼边想:是小众。
江小驰:【你该不会被什么人给忽悠了吧?】
楚似把橙子放到桌上,两个拇指在屏幕上方绕圈,正思忖该怎么解释,手机又震出新的消息。
这次是酒吧的杜老板。
【楚似,明天不用过来了哈。】
楚似停止咀嚼:【轮班调整?那我下一次是几号?】
过了一会。
杜玉伶:【不好意思,以后都别来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