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不缓的巴掌,带着某种韵律,从角落昏暗的卡座里响起。
声音不高,却莫名有着使空气也沉静下来的魔力。
几桌客人的目光被这古怪的巴掌声吸引,齐刷刷望向了那个角落。
楚似脚步一顿,也抬眼望过去。
那人的身影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细看几秒,才看得出是侧身坐着。
纤长的手臂闲适搭在卡座高高的靠背上,鸭舌帽压得很低,黑色卫衣的兜帽松松拢着。穿着简单随意,可整体的姿态看上去,却又莫名透出一股“我很贵”的气场。
楚似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天的麻烦精。
尽管这女人的帽檐压得低,墨镜和口罩又几乎将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但她帽子下面涌出的海浪长卷发,还有那份似曾相识的、不太正常的气质,错不了。
想不到,云顶酒店悄悄蹲守了那么些天,一无所获,偏偏竟在这里意外碰上……
楚似迈下灯光暗淡的舞台,从容地放好吉他,接着像一艘静静行驶的船,缓缓穿过喧闹人声和零散的桌椅,目标明确,朝向那个幽暗的卡座。
女人似乎也知道她要过来,单手撑着仰起的脸,帽檐下露出一双眼追着楚似的身影。
台上已换了歌手,大众熟悉的流行旋律瞬间点燃空气,声浪涌起。
最后,楚似在女人的卡座旁站定。
她双手揣在口袋里,头微微歪向一侧。
昏蓝光线勾勒着下颌和没什么表情的脸,她并不说话,就用那双带点倦意,又混点“看你今天演哪一出”意味的眼睛,无声审视着女人。
女人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几乎满溢,杯口也很干净,像是一口未动。似乎点这杯,只是为了买个入坐的资格,而她也确实坐得相当惬意。在楚似居高临下的注视下,她窝在卡座里,非但没有窘迫,反而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翘起脚,两手叠放在膝上,优雅又造作。
与那天如出一辙的前摇。
楚似没忍住笑了:“好巧啊。”
“认出我啦?”
女人也笑了,摘掉墨镜,往桌上一搁:“是啊,真巧。”
楚似不想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一来,她对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没什么好奇心,二来,这里是厉京有名的酒吧一条街,而蓝调水滴又是这街上唯一的爵士乐吧,假如女人恰巧也中意爵士,出现在这里倒也不算稀奇。
所以她只是淡淡地问:“您今天打算扮演什么角色?”
“今天啊,我想想……”
女人抱了抱膝盖,仿佛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不然就,音乐评论家?”
“哦?是嘛。”
楚似也配合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那我刚才的那首,可以请老师点评一二吗?”
女人抬起下巴,点了点身旁的空位,示意楚似坐下。
待楚似落座,她才慢悠悠开口:
“Gibson的布鲁斯味道很纯正,司机师傅的嗓音也很特别……”她顿了顿,手心按住膝盖,上身微微前倾,“有一点……”
“性感。”
“谢谢。”
楚似点了点头,安适如常。这个评价她听得不少了。
“刚才那首歌是你自己写的?”女人问。
“嗯,是。”
“词我很喜欢,能把贫穷和落魄写得这么坦坦荡荡,现实,又不缺乏诗意和美感。尤其那句……”
女人抬起指尖,微微眯起眼,似在仔细回忆,“Financing dreams in this damp lonely space……我有记错吗?”
一字不错。
楚似忽闪着眼睫,有点惊讶。
她没想到这人会听得这么认真,更没想到,她会精准点中她个人最满意的那句。
一种说不上是陌生还是久违的感动渐渐漫上心头。
楚似早已习惯了被当作无人在意的背景乐,所以这几句剥除了廉价同情或猎奇、纯粹从艺术和文本的角度出发、且精准命中核心的评价,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死水般的心里,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然而,楚似心里的这点涟漪还未完全平复,正要说些感谢之类的话,女人忽然话锋一转:
“听上去,你好像过得挺惨的……你很缺钱吗?”
楚似的眉梢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倒不是被冒犯了,只是没想到她会讲得这么直白。
“嗯…是吧。”
于是她也坦诚地回答,“所以还请您多多关照我的生意……”
当然指的是她的出租车生意。
“好啊。”
女人应得十分爽快利落,那语气,就好像等着楚似说这话似的。
楚似心里又开始微微有点不祥。
何以感觉自己好像又跳进了什么坑里……
正等着她的下文,却见女人抬起手,手指探至耳后,揭下了黑色口罩,又摘掉了帽子,终于露出那张昏暗中也勾勒精致的脸。
她手心揉了揉头发,然后不疾不徐伸出手,姿态随意,但眼神认真。
“认识一下,我叫林以安。”
楚似恍惚地望着伸到面前的手,怔了一下。
林以安。
这个名字一下拧开了她心里总也打不开的那个记忆盒子。
自从遇见这女人,挥之不去的眼熟感总萦绕着楚似,但她怎么都想不起为什么会眼熟,像隔着毛玻璃看一幅画,记忆一直在过往的社交圈里打转,一无所获,直到此刻,“林以安”三个字清晰落下,楚似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太意外了,这仍让楚似恍觉身在梦中。
林以安伸出的手被晾在了那里,她歪了歪头,有点好笑:“你这是…要拒绝认识我吗?”
楚似蓦地回神,抱歉笑笑,伸手轻轻一握:“我叫楚似。”
这手触感微凉。
林以安收回手,手背自然托住下颌:“刚刚在想什么?”
“嗯…我在想,没想到你中文这么好。”
这下轮到林以安沉默了。神色中有片刻无法察觉的凝滞。
好像被认出来了。
楚似的目光又在林以安的脸上梭巡了片刻,迟疑地说:“你的英文名,是Yvaine吗?”
“……你认得我?”
林以安声音里的游刃有余头一次褪去了,只剩下纯粹的讶异。
她极少回国,上次还是十年前。她活跃的萨弗亚,是个在地图上小得看不见的国度。虽说在那里,她是家喻户晓的童星出身,但回到这里,她笃定自己是个彻底的透明人。
这也是她为什么要回来。
“我…小时候看过你的电影。”
楚似停顿一下,补充,“看过很多遍。”
“……”
林以安呼吸又是一滞。
不祥的预感。
果然,楚似似乎沉浸在回忆中,难以自拔:“银河公主闪闪和晶晶,还有酷拉拉小丑鱼历险……”
“STOP.”
林以安猛然抬手,五指张开,闭眼。
“…别说了。”
楚似提到的这两部,完美命中了她最想埋葬的两段黑历史。
那些个穿着亮片小裙子,扎着五彩麻花辫,喊着幼稚台词的童年影像,无异于她的人生污点。
“怎么了?”楚似疑惑。
“那个时候…演技比较稚嫩。”
林以安指关节微微蜷起,缓了缓心情,睁开眼,勉强牵起笑意:“我建议你,还是早点忘掉那些…东西。”
她甚至不愿称它们为电影,只能勉强唤作“东西”。
冷门东西。
而且她不明白,冷门成这样的东西,萨弗亚为什么要出口,而这个国度为什么要进口,而眼前这个人又为什么会看到,还看了好几遍,还记了这么多年……这是什么品味?
林以安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在尴尬和抵触的模样,被楚似捕捉在了眼里。
楚似并不是个喜欢捉弄别人的人,但这时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林以安罕见吃了瘪,她竟然动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啊,这样。”
楚似点了点头,“看来林小姐对自己现在的演技,比较自信了?”
闻言,林以安迎上她的目光,迅速调整身体语言。
她优雅靠回卡座,下巴微抬,唇角勾起一个自信到近乎夺目的笑容:“当然。”
楚似看着林以安这一副俨然影后上身的气场,促狭的笑意没忍住。
“那,一会儿我还会上场,林小姐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林以安问。
楚似稍稍凑近,声音压得低低地:
“这个酒吧的老板最近计划着要炒掉我……”
“炒?”
“就是把我开除的意思。因为我没有市场……”
“没市场?”
“就是不怎么受欢迎。所以,林小姐待会儿能不能客串一下我的粉丝,让老板见识一下,我实际上是很受欢迎的。”
林以安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懂,或没听清,毕竟这会儿空气嘈杂。
而楚似没指望林以安会作出什么反应,本来就是个心血来潮的玩笑罢了,一个在国外早早混出头的童星,怎么可能会放下身段来扮演谁的粉丝呢?
正当她要笑着撤回这话,林以安那双漂亮的眼睛倏地一亮,嘴角勾起来。
“好啊。”
楚似眼皮猛跳一下:“啊?”
这女人永远不按她预想的剧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