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过五分,接近交班的时间,楚似找了个地方停下车。
靠在驾驶座上,松了松肩膀,目光懒懒地扫过窗外。
现下六月,是厉京的雨季。细雨绵绵,路上的行人佝偻着身子,神色匆匆。
一句没头没尾的词突然从意识深处蹦出来:
「雨有逃脱云雾的自由,却坠入凡尘俗世的迷宫」
楚似迅速掀开扶手箱。
她单手在里面摸索着,扒拉出一张还算干净的小票和一支笔,习惯性将小票按在方向盘上。
左手还缠着纱布,活动不便,只伸出小指尖,图钉似的,轻轻固定住小票的一角。右手执笔,就着车内昏暗的光线,将那句灵感之词记在小票的背面。
笔尖勾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忽然听得身后咔哒一声响,后车门被谁拉开了。
湿冷的雨汽猛地一下子灌进车内。
接着,一股醇厚悠长的酒气从后座飘了过来。
楚似皱了皱眉。
刻板印象让她第一感觉认为进来的是个男人。
她一向反感载醉酒的男的,尤其在这个要交班的时候。
笔尖走神,写坏了个字,她划掉重写,头也没抬,声音平平地赶着客:
“不好意思,我准备交……”
与此同时,目光无意识抬起,朝后视镜瞥了一眼。
于是本要即刻收回的眼神,忽然呆了一瞬。口中“交班”的“班”字没发出声来,熄灭了。
后视镜映出的是一个女人的脸。
少见的漂亮。少见的干净。眉眼间有一抹诗意得近乎圣洁的沉静。
然而,这样一张脸搭配的,却是一头披散着的大波浪卷发,透着慵懒的风情。
眼下是个绵绵阴雨天,这女人却穿了一件雪白得晃眼的长裙,跟个在逃公主似的……总而言之,她浑身上下都在打架——冲天的酒气和过分圣洁的脸,风情曼丽的长卷发和仙气飘然的白裙……这女人拉开车门钻进来,似乎就是来松动楚似脑子里那些刻板印象的。
可奇怪的是,她身上的这些矛盾又能奇迹地糅合,糅出一丝令人挪不开眼的美感。就比如现在,楚似花了点力气,才把视线从后视镜上挪下来。
算了。
这么个下雨天,尤其,这位女士还喝了酒,把她赶下去扔在路边的话,也不太妥。
楚似将写了歌词的小票塞进口袋里,自然而然改了口:
“您好,去哪儿?”
后座上的人没急着回答,只不紧不慢系好了安全带,两只手拢了拢长裙,规规矩矩叠放在膝上,端庄优雅得有点过分了。
楚似对着后视镜,嘴角牵起一丝很轻微的笑,等着她回答。
心里晃过个念头:这个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人,有点可爱。
然而下一瞬,女人开口说的却是:“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呢?”
楚似:“……”
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容瞬间僵住。
挺好的,开口也没让人失望,又一次打破了楚似的设想。
她跑了大半年的出租车,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询问目的地,乘客回了个关你P事。
另外,女人说话的语调也有点奇怪。是标准的普通话,可抑扬顿挫太分明了,不像国人日常说话,更像是那种普通话学得非常好,但没完全脱开腔调的外国人。
可是从后视镜望过去,单看脸,漆黑的眼眸,柔和的轮廓,秀气的鼻梁骨……怎么看都是个百分百纯血东亚人。
“你会不会问得太多了?”女人又开口了。
楚似:“……”
青天大老奶在上,她楚似明明什么也没说啊……
女人:“不要多话,往前开就是了。”
楚似:“……”
女娲娘娘作证,她一直闭着嘴呢。
饶是楚似这般情绪稳定得像一团死面的人,面对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抬起缠着纱布的手,伸出一根指节,轻轻挠了挠太阳穴。
照这位的意思,是漫无目的地往前开。
这感觉,就好比遇上个冷脸杀手,在她腰后抵了一把枪,让她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管,只管当个驾驶机器往前开就是了。
楚似无声拧动钥匙,车子发动。伸手,咔哒一声,按下计价器。
不管去哪,只要表在跳,钱就少不了。跑得久了,说不定还能小赚一笔。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这位乘客能出格到什么地步。
当车身一头扎进晚高峰的车流之后,她忽然开始了即兴指挥:
“前面第二个路口,左转。”
楚似刚要打灯,她又:“不要,还是直行吧,左边那条路好黑。”
“太慢啦太慢啦。”
“又太快啦。”
“三十迈,保持,可以吗?”
“空调低一些,有点闷。”
“冷了。调回来一点吧。”
“……”
楚似开始怀疑,这位是上面哪位神仙派下来消遣她的?
不然就是附近哪个精神卫生研究所跑出来的?
然而,她面上依旧八风不动,心里最初的错愕、好奇、轻微烦躁,逐渐演变成了一种麻木的看热闹:我倒要看看这位还能整出什么花活。
放眼整个厉京,如她这般情绪稳定的出租车司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计价器上的红字不紧不慢往上跳着,而楚似也像个设好了程序的人工智能,丝滑流畅地执行着乘客飘忽不定的指令。
前方路口的红灯亮了起来,楚似提早松开了油门,轻点着刹车。
车身稳稳当当停在了斑马线前。
这时,后座猝然响起一声短促的惊呼:
“啊——!”
与此同时,那袭白裙的身影猛地向前一冲,两只手砰的一下,按在了前排两个座椅的靠背上。
整套动作幅度大得有点刻意了。
楚似从后视镜警惕地审视着她。
“……怎么了?”
“你急刹。”
女人纤长的手指捂住前额,抬起眼,未被挡住的那只眼睛含着谴责望向楚似:“颈椎……感觉要断了。”
楚似:“……”
先不说是不是真断了,颈椎出事,为什么捂额头?莫不是真该把她送去附近的精神研究所吧?
“不好意思。”
楚似暗暗咬唇,声音依旧平稳:“我刚才时速不过二十,早早点了刹车,缓缓停下。”
她抬抬下巴,示意了前挡风玻璃上的小黑盒:“行车记录仪可开着呢。”别想讹我。
女人对楚似的申辩充耳不闻,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表演支点。
“记录仪能记录突如其来的刹车给灵魂带来的震荡吗?”
“……”
这上古莎翁舞台剧一般的对白,再搭上女人抑扬顿挫标准得离谱的普通话……楚似想喊救命了。
“你懂这种感觉吗?你这样一个刹车,好像我精心搭建的积木塔,在顶端被轻轻一碰,整个塔轰然倒塌,碎了一地……”
“我脑中所有的灵感,我酝酿了一整天的情绪,都被你刚才的一刹给弄没了……”
“……”不刹,然后把这个红灯给闯过去吗?
楚似抿了抿唇,什么也没回应。
她不太想承认,女人说的这几句话,她居然有几分理解。
前两天不就是这样?被楚令祎打断的灵感碎片,怎么也没能召唤回来。
所以,她居然能理解这个乘客神经兮兮的胡言乱语?也许楚令祎说得对,她是该瞧瞧医生了。
绿灯亮了。
楚似将心里那一抹危险的共鸣压下去,轻踩油门。
这两年沉浮在社会底层,她已对各种荒诞生出了极强的免疫力,甚至滋长出几分逆来顺受的黑色幽默。
提起速度后,她清清淡淡道了声歉:“很抱歉,惊扰了您的灵魂。”
紧接着,她侧了侧身,语气模仿着女人,阴阳怪气道:
“那您说,我该怎么赔偿您破碎的灵感,和疑似断了的颈椎呢?”
大概是没料到司机的态度会如此诚恳,女人卡壳了,一时没接上词。
楚似右手又探进扶手箱,摸出一张旧名片,伸手往后座一递。
名片上印着几个朴实的字样:「老李子修车铺」
“这位老板手艺不错。”
楚似的语气平实认真,听不出半分玩笑,“要不,您去她那儿,看看能不能把您的灵感和颈椎,给修复一下?”
女人眨着水盈盈的眼睛,微微歪头,认真端详着那张名片。
末了,说道:“我不识字。”
楚似眉毛未动一下,淡淡地说:“没事,我送您过去。”
车内再度陷入诡异的宁静,只剩下雨刷器不知疲倦的刮擦声。
片刻沉寂后,女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她这个笑,并非那种夸张的大笑,而是带着点好奇和兴味的,真实的轻笑。
就这个瞬间,楚似方才在心里给女人贴上的“醉鬼”和“疯子”的标签,碎掉了。
这一刻,她忽然好像一点都不疯,也不醉,清醒得很。
她接过楚似手里的名片,扔到一边,然后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后视镜里楚似的眼睛。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有趣一点点。”
前面绿灯还剩五秒,楚似飞快扫了眼后视镜,后方没跟车,于是她踩了刹车。
这次刹车急多了,然而女人非但没有前倾,反而向后一躺,姿态优雅地倚在了后座上。
楚似转过脸,质询的目光望向后座。
“……什么意思?你认识我?”
这张脸,正面看比后视镜里还要惹眼几分。
楚似忽然觉得她长得眼熟,可想遍了她的交际圈,也实在想不起有这样一号人物。如果真接触过,她不可能想不起来。
“我当然认识你啊,你也认识我。”女人笑盈盈开口。
嗯?楚似眉心蹙起,正要再深入挖掘记忆,对方又悠悠补了一句:
“我们从前都是神洒下来的泥点子,在这颗小小的星球上遇见了……”
楚似收回目光,坐正了。
女人不着边际的疯话,她怎么还当真了……
支架上的手机嗡地震了一下。
楚似划开屏幕,是江小驰:
【交班啦!在哪儿猫着呢?】
楚似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肃,偏头对后座道:
“不好意思,还是麻烦给个地址吧,不然我只能请您下车。我已经耽误交班了。”
不知道女人是玩够了,还是终于良心发现了,慢悠悠报出个地名:
“云顶酒店。”
这地方从女人口中说出来,倒让楚似丝毫不意外。
厉京的销金窟,极尽奢华,名流云集。
虽说有点神经质,可她的身段和气质,一眼望去毫无疑问是贵气的。
楚似对云顶不陌生,那里常筹办商业精英论坛,从前楚令祎没少参加,但凡有机会,还总把她拎过去旁听,路早已经跑熟了。
十分钟之后,车子滑到了云顶酒店的前广场。
刚停稳,女人推门下了车。
她入戏挺深的,戏瘾也不小,明明没那么醉,非要演得东倒西歪,两只踩着高跟鞋的脚绊来绊去,丝毫不担心把自己绊倒。
楚似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了几秒,忽然一个激灵——还没付车费呢。
她麻利地按下副驾的车窗,朝外大声道:
“那个不好意思——”
女人没走出多远,懒洋洋转了个身,又踱回来,两手往车窗框上轻轻一搭:“怎么啦?”
“车钱没付。”
楚似笑着指了指计价器,“三十七。”
其实是三十七块零五毛,楚似习惯性给人往下抹零。
女人听了,抬手将一绺发丝撩至耳后,脸上浮起一丝为难。
楚似知道大事不妙。
“我没带手机。”
女人说着,站直了身,拎起雪白的裙摆,原地轻盈地转了个圈。
裙摆旋即飘扬起来,整个人突然化作一朵绽开的白色昙花。
楚似匪夷所思看着她这一套动作。没钱,所以表演个转圈来抵债?
好看是挺好看的,但:“那我在这儿等你,你上去取。”
“我上去了……”
女人粲然一笑, “可能就不想下来了。”
理直气壮地让楚似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