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门被敲响了。
不过并未惊醒楚似。
因为她又是一夜未睡。
瓢泼的暴雨自昨日黄昏起,持续到了天色泛青的黎明,这会儿势头小了,缠绵起来,有一搭没一搭逗着窗玻璃。
屋内仍昏暗着,唯一的光源是老旧写字台上那盏台灯撑开的一小圈暖黄色。
这间屋子太狭窄,因此,这张年纪比楚似还要大的写字台老当益壮,功能被极大延展了,桌面上摆得满满当当:
散乱的稿纸,秃头的铅笔,键盘磨得发亮的笔记本,正繁忙运转的电子琴……
楚似戴着耳机,神色专注地端坐在琴前,嘴唇小幅度翕动,哼鸣着只有她听得清的旋律。
修长的指尖悬停在琴键之上、伺机落下,偶尔流利地滑动触控板,屏幕跳动的音轨随之变换。
底下赤着的脚尖点在冰凉的瓷砖上,轻轻打着波萨诺瓦的节奏。
大约一米开外的角落,一只不锈钢盆正与之琴瑟和鸣。
天花板的东南角有个顽固的漏水点,修补了几回也没能治好。这会儿,水珠沿着深灰的湿痕凝聚,拉长,终于坠落,精准地砸进了那只不锈钢盆底,发出了一声嘀嗒脆响。
同时,激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淡淡腥气。
如果追究起这股腥气的来历:昨天中午,这个盆用来腌制黄骨鱼来着,大约是腌入味了。
好在楚似有着将柴米油盐变幻为诗意的本能,这腥味进入她的嗅觉,竟然带来了身处幽蓝海底的沉浸感。
这样一来,风声雨声滴水声通通与她无关了,只余下耳机里的旋律如潮汐,汹涌而至,又缓缓退去……
直到一个乍现的乐段灵感在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冰冷的,混着金属的质感在流动。
她打拍子的脚尖倏然一顿,随即,指尖迅速探向键盘,追寻那个能完美破译它的音色。
好巧不巧,门就在这一刻被叩响了。
笃笃。笃笃。
起初,声音很轻,隔着耳机罩子,像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错觉。
楚似置若罔闻,指尖仍在琴键上流淌着,一心只想抓住稍纵即逝的旋律碎片。
砰砰。砰砰。
敲门声加重了,不是错觉。
她蹙起眉心,身体不自觉前倾,抬起左手按住了耳机,想把那噪音给强行屏蔽掉。
潮汐仍在耳机里翻涌,她的右手指悬在半空,无声跳动,模拟弹奏,寻找着一个最佳落点。
“宝贝,开门。”
楚似指尖的动作陡然停滞了。
单看“宝贝开门”四个字,很温柔。可门外那人念出它的声调却十分冷厉,像一根针,猛地刺进了耳膜。
楚似无奈地闭了闭眼,手指垂下来,眼神中原本被灵感点亮的光彩,瞬间熄灭,剩下了空茫的倦意。
耳机里的旋律还在流,但已经彻底碎了。只差一点就要成型的乐段,如受惊的鸟,消失在意识深处的迷雾。
她拽下了头上的耳机,往琴上一搁,起身。伸手扯过床尾的一条旧围巾,手腕一甩,织物飘落下来将写字台上未完待续的一切笼罩了起来。
随后她抓起一件松垮的蓝色T恤,马马虎虎往头上一套。
一半心神仍被灵感的残影占据着,她趿拉着步子走得很慢,惹得敲门的动静又急躁了几分。
老式的门没有猫眼,门板也不厚,毫不隔音,足以里外对话。
楚似的手覆在门把上:“谁啊?”
门外似乎愣了一下:
“谁你听不出?麻利的,别磨叽。”
自然听得出,毕竟听了二十九年。知道横竖都要挨这一下,楚似下意识拖延时间罢了。
她沉沉地吸了两口气,拉开门栓,又握着门把手往上用力一提,门板吱呀开了。
浓烈的香水味混着湿冷雨汽,迎面而来。
楚令祎立在门外,端着个纸箱子,华丽的妆容也丝毫没能盖住她铁青的脸色。
“……又染头了?”她问。
楚似望了她一眼,只淡淡“嗯”了一声,连个“妈”也没叫,转身便朝屋内去了。
高跟鞋踏在瓷砖上,楚令祎将手里的纸箱往地上一撂,鹰一样的眼神仍追着楚似的背影杀,嘴里不饶她:
“你说你,开个门这么慢,不知道的以为你姥家几百平的大宅子呢。”
楚似嘴角勉强扯了扯,往沙发上一瘫——
啊,又忘了。
这沙发是姥姥结婚那年买的,某处的海绵早已磨没了,只剩了一条硬邦邦的木棱。
楚似躺下去时,尾椎骨不偏不倚,刚好硌在了那里。
呃。
牙关无声咬紧,她忍着疼,闭上眼,坚强地营造出了一种她日日夜夜窝在这沙发上苟活的颓样——楚令祎最憎恶的颓样。
楚令祎看在眼里,后槽牙磨得咯吱响。
她本想找个地方稍坐,好展开接下来的“训诫”。可环顾四周,乱七八糟,实在没个可落座的地方。
“这是又造了一宿……”
楚令祎的自言自语带着呵责,几乎下意识开始用手拨拉沙发扶手上的几件衣服,试图整理出一丁点秩序感。
当她的手触碰到那张盖住书桌的围巾一角,迟疑了一下。
“别碰那个。”楚似的声音闷闷地从沙发传来。
楚令祎鼻腔中挤出一声轻哼,收了手,走回沙发边,冷冷俯视着她这位安详阖眼的女儿。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工作?”
来了,单刀直入,是楚令祎女士的一贯风格。
而沉默,是楚似女士一贯的盾牌。
她极其缓慢地翻了个身,脸朝里,埋进沙发靠背的凹陷,掩住了隐痛难捱的神色。
“又给我装哑巴!”
楚令祎腰一弯,手臂带着风挥过来,啪的一下,落在楚似的屁股上。
仿似一阵电流穿过,楚似的眉心骤然皱起,呼吸都跟着滞住好几秒,咬紧了牙才没溢出痛呼,以至于,楚令祎紧随其后的话她听得七零八落,只被迫接收了一个反反复复的词:
“成天就知道摆弄你的破歌…”
“……破歌……破歌……”
又来了。楚似熟练地开启了屏蔽模式,自顾自潜入想象的空间……
她感觉,刚才那首被打断的歌,前奏似乎需要调整一下,另外,第一段主歌,似乎要这么写:「卷起行李,扔了钥匙,呼吸自由清凉,而她身影紧随其后,训斥一如天罗地网」
楚令祎的唇枪舌剑兀自与空气厮杀,楚似躺得筋骨有些发僵了。
她手肘撑着沙发,把自己一点点从老旧皮革上拔起来。
这下,她不小心听清了楚令祎最后一句话:“……出去找个正经工作,起码把社保给交了。”
“我交着社保呢。”
楚似指关节挠了挠太阳穴,“而且,我开出租,怎么就不算正经工作了……”
“出租?”楚令祎声调陡然拔高。“我还没提你开出租这茬呢!”
好耶,又撞枪口上了。楚似知道自己就该永远装哑巴。
“别地儿的单不够你拉?偏往金融街扎?我手下人打车碰见你多少回了,知道人家怎么笑话你,怎么笑话我的吗?”
“……”
楚似心想,既然自己没有申辩的权利,也不想再听对方辩友掰扯什么了。
忽然,她抬起手,从脑后扯掉了自己的发绳,细长的手指插进散乱的雾青色长发里,顺着发尾捋下来,然后,惨笑了一声。
笑得森森然。莫名恐怖。
这一笑,生生把楚令祎正打算复述的“别人怎么笑话”给刹停了。
她惊疑不定地望着楚似,原本怒意正盛的瞳孔中,慢慢染上了一丝惧色。
“……早就跟你说去瞧瞧医生,怎么就是不听我的呢?”
神奇。楚令祎的语气陡然软了下来,与一分钟前的她判若两人。转变如此之快,分裂至此,真不知道谁才该去瞧医生。
楚似维持着脸上的诡异微笑,抬眼:“您觉得我有病啊?”
这也是她前段时间才摸索出来的生存路数——除了装聋作哑,还可以佯疯卖癫。
这一招对付楚令祎,目前可谓屡试不爽。每当楚似切换出这个疯里疯气的架势,楚令祎连与她对视的勇气几乎都丧失。
她凝视着女儿苍白的面容,凌乱的、谈不上什么颜色的长发,还有发丝间那双若隐若现的灰蓝眼眸。
不出三秒,她就败下阵来了,撇开视线。
多看一眼都是折磨。
一个自甘堕落的正常人,或许还有重拾理智、浪子回头的一天。但若是真疯了,可就彻底失控了,相当于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楚令祎叉着腰,目光望向窗外,忧心忡忡入定了半晌。
然后低下头,从贴身的精致小包里摸出一把裁纸刀,走到门口,俯身,刷拉两下,将她抱进来的那个纸箱子给利落划开了。
一抹鲜亮的橙光从箱子里跳出来。
楚似余光瞥见了,是血橙,她的心头好来着。
算着时节,应该是今年下来的头茬,看着还不少,估计挺沉的。
楚似没控制住,吞了一下口水。
没办法,实在是太久没吃水果了。自打从家里搬出来,手头总是紧巴巴的,能省则省。
虽说这会儿住的老破小是姥姥的房子,可也不白住,得交房租,而且不便宜呢,和市场价差不了多少,只稍稍打了个亲情折,便宜了二百。
厉京这地方居大不易,房价高企,物价还咬人。辞职两年,楚似的积蓄已经花得不剩一万了。
所以,尽管楚令祎端来的不过区区一箱血橙,对眼下的楚似来说,也有几分雪中送炭的意思了。
这就是楚女士最擅长的,打一巴掌,再塞颗甜枣,楚似对此再熟悉不过。
与此同时她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这样一颗小枣子递到她手里,竟然真的止疼。因为它不只是颗枣,更是楚似自幼仰望着的母亲,罕见地剥去了那些功利性的要求,向自己投来的一点纯粹关怀,珍贵无比。
楚令祎默不作声地将血橙一个个码进冰箱,间隙里,飞快瞟了楚似一眼。
女儿的神色已归于死水般的平静,正垂着眼,从茶几上摸过手机,漫不经心地划拉着。
关上冰箱门,楚令祎抬腕扫了一眼表,五点二十,该走了。
静默行至门口,她又顿住脚,回头朝楚似望了一眼。
目光幽深切切。
依照惯例,楚女士临别前必有一番总结陈词。
她唤了一声“宝贝”,兴许还是怯于楚似方才的阴森,语气柔软了很多。
“你一直都是妈妈的骄傲,知道吗?”
纯粹出于礼貌,楚似掀了掀眼帘,波澜不惊地望过去。
这类明里褒扬实则绑架的话,她早就听麻了。倒不如方才那套一言不发塞血橙的举动,更容易牵动她心中的暖意。
而楚令祎也习惯了她的沉默以对,并未在意,只在拉开门之前,又补上一句:
“别沦为妈妈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好吗?”
……
这话,倒是头一遭听说。
精准刺进她的心脏。
说话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了,楚似仍脸色苍白地怔忡了好一会儿。
许久,她才深深吐纳出一口气,像刚从溺水状态活过来似的。
她将早已黑屏的手机随手一扔,垂下头,失神地盯着自己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十指。
这十根手指在黑白键上跳动了二十九年,指骨修长流畅,指尖有着微微上翘的弧度,优雅,漂亮。
她还记得,六岁那年,她第一次把《命运》流利完整地顺下来的时候,楚令祎举着双手快步走过来,给了她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声音欣喜若狂:“啊呀,我宝贝怕不是个小音乐家!这双手,以后可要在琴键上猛猛创造奇迹……”
不过楚令祎本人肯定早把这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楚似叹口气,茫然起身。
窗台角落摆着一颗仙人球。
慢慢踱到窗边,抬起左手,指尖轻轻试探了一下刺尖,有点疼。
她张开五指,掌心覆住了一整颗仙人球,随后,缓缓收拢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