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叙言当然不能一直待在病房里,他还有一个班级的高三生等着他,用平常人的眼光来看,也只会选择学生而不是一个卧床不起的、才相识不到两月的病人。
但是昨天护士和他说的那些话在他心里产生了不小的涟漪,程叙言看着对方,总觉得他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就像那件只在生命中见过一次的衬衫,最后被藏进了昏暗无光的柜子中。
他很害怕这种事情发生。
只是没想到首先离开的是他,程叙言被喊去隔壁市出差,大概只要两三天就可以回来,他走的时候没多想,只当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件,转身的时候没看见身后的江池芜深深看了他一眼,举起的手无力地掉下去,好像这几天来一只支撑着他的精气神一下子消散了。
高中最近引进了新的教学方式,隔壁市的高三生全部硬性要求晚自习,上一年的高考成绩往上拔了好大一截,这学期新上任的校长忍不住也开始沿用这一方法,不顾同学们怨气冲天的不满,连带着他作为班主任也要一起跟着监督。
和他同事的几位任课老师都是五十多的老油条,进入职业以来就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一个个到了下课放学的时间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程叙言的不满还被教育说,小年轻就该好好拼一把,他们这些老骨头还是干不了这种监督晚自习的活,老了眼睛也不好了,十点多下课放学,黑灯瞎火的,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好歹可怎么办。
程叙言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少不了埋怨,每天额外拿着三十块钱的补贴,时不时去年级主任那边堵人,终于让那个肥猪老登下了每个主要任课老师都要轮班的规定,就算不想也要保证一周轮一次的频率。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连着有大概十天没进过医院的门,程叙言终于在单休的周日进了0602的房间。
可刚踏进去的第一秒,他就不受控制地瞪大了双眼——江池芜把他的头发剃光了。
他刚看过去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江池芜没戴帽子,更没有什么掩饰,他淡淡地抬头,见到程叙言之后朝他笑了笑,复又低下了头。
再次见面,江池芜的脸瘦得有些脱相了,脸颊深深凹陷了进去,只有皮肤依旧白的不像话,下午的阳光照射进来,透着玉化的诡异。
程叙言站在门口,连往前走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过了没几天,这才过了没几天啊!怎么就成这样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腿软得差点跪下来,好不容易走进了,才发现江池芜病床的边上放着一辆轮椅。
江池芜好像也发现了程叙言的视线在看那辆轮椅,他靠在病床上,极力想要弯起嘴角,说出的话轻得像气音:
“程叙言,我已经走不了啦......”
程叙言听到他说话,眼泪几乎是同时流了下来,他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握着江池芜只剩一把骨头的手,甚至不敢用力握住,生怕弄伤了。
温热的眼泪落在江池芜的手背上,他有点茫然,这几天他也会在晚上痛的睡不着的时候会想,说好的只出差两三天,可是现在已经超过那么多天了,为什么程叙言还没有来呢?
医生说他的病情恶化得太快,大概过不了多久也就没有继续住院的必要了,医院会进行劝退,到时候让出新的病床给需要的病人。
江池芜瘫坐在轮椅上求着医生再让他住几天,他想着程叙言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才没来看他。
他现在浑身都很疼,吃着止疼药才能迷迷糊糊睡着一会,但还是会被疼醒,有时候他会想要不就这样算了吧,但是想起之前他睡不着的时候把陪护床的程叙言喊醒,任性要求对方给他讲故事,那个晚上的怀抱好温暖,想着想着,江池芜就有点舍不得走了。
他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他走下楼去理发店剃了个头,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那个熟悉的护士小姐姐见到他脸色都变了,但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问,只是每天帮他扎针的时候更温柔了一点。
但是见到程叙言到底又是为了什么,江池芜对此却没有答案。他们认识当然没有很久,甚至不超过三个月,可是江池芜在这里认识的唯一一个人就是他。
这是正常的吧,换做任何一个人来说,即使刚开始是一个陌生人,在孤独地走向死亡的路途中,有这样一人陪伴着走过一小段路,也会对他这样的人记忆犹新的。
江池芜动了动手背,程叙言虽然没有握痛他,却也没有给他挣扎出去的机会,他问:
“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啊?我一直都在等你哦...不然,今天你过来就是别人的床位了。”
程叙言已经没在哭了,他扯着一张纸巾擦干落在江池芜手上的泪,有点鼻音,语速很慢:“你要出院?”
江池芜小幅度点头,说不出他已经没有希望的事实,他出了会神,瞳孔没有聚焦在程叙言的脸上,像是块失去灵魂的雕像。
可是,上天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点希望呢?
江池芜的眼神就像在透过他看空气中见不到的东西,他的视线抓不住,就连他这个人都要抓不住了,意识到这一点的程叙言前所未有地害怕,握着对方的手汗毛直立,开着暖气的住院部里想要紧紧裹住自己,裹住眼前的人,永远、永远不许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觉得简直荒唐,这个世界都变得无比荒谬,为什么时间是变化的时间,为什么人会死,为什么眼前的人会死,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去死,什么也做不到。
——
江池芜好像是不想要再见到他了。
第二天再去医院的时候,0602病房中间的位置,换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程叙言突然想起了走廊尽头的许阿姨,他问程平,程平说,许阿姨已经回家了。
回家了好,回家了就好。
只是半个月后,他去参加了许阿姨的葬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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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