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闹哄哄的,导医台周围站满了人,连挤进去的空隙都没有,程叙言站在靠外的位置,看了眼手机,认命往门口拍了张照片。
[我到了门口了,然姐,你来接我一下吧。]
程叙言看着人挤人的前堂,有些无奈地退到了门口角落,临近放寒假的日子,也不知道这住院部怎么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
程叙言被拖着行李急匆匆走过来的人踩了一脚,他叹了口气跟人摆摆手说没关系,又往后退了一步,捏紧了手里的保温盒,对于探望许阿姨这件事有些不知所措,他该说什么呢?似乎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低头盯着保温盒的余光瞥见莹绿色的衣角,在整个黯淡无光的住院部显得格格不入,程叙言转过头去打量那人,第一眼的印象就是这人脸白净得不像话,那身莹光绿的衬衫穿着简直像个发光体,两只手插在兜里,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在急匆匆的人群里慢悠悠走着。
过了有几秒程叙言才把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见到那人回头说话,才注意到这绿衬衫似乎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矮他一头的中年妇人,手里大包小包,走路都走得踉踉跄跄,程叙言在两人脸上来回看了看,相似的眉眼让他初确认了两人的母子关系,登时一股怒火就从心里冒出来。
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母亲得了病来住院居然不知道帮忙搬行李!自己一个人悠哉悠哉走前面,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不拿,还有没有点礼义廉耻?!
常年生活在象牙塔的程叙言被正义感控制了头脑,身为教师的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决定了要好好教导一下这个人,当即拨开人群要去找他。
前面的人层层叠叠,从墙角走出来实属不容易,好在那身荧光绿的衬衫实在显眼,程叙言很快赶了上去,他很用力地踩着脚下的地面,试图引起绿衬衫的注意力,可惜那人走路实在太快,前堂也实在拥挤吵闹,根本没有得到一点回应,程叙言一点没气馁,胸口的火却越烧越旺,他故意很大声问那个拎着大包小包的阿姨:
“阿姨,这么多行李重不重啊?”
中年妇人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走在前面的绿衬衫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只是眼神里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烦:“有事?”他问程叙言,声音比想象中要清冽些。
程叙言没理他,反而更凑近那妇人一步,语气愈发温和关切,目光却像刀子似的往年轻人身上刮:“阿姨,我看您拿这么多东西太辛苦了,需不需要我帮您拿一些?年轻人手脚利索,搭把手是应该的。”他刻意加重了“年轻人”三个字。
那妇人有些无措地看了看身前的绿衬衫,又看了看一脸正气的程叙言,张了张嘴:“啊,不用不用,小江他......”
“妈,”绿衬衫突然开口打断了她,他脸上那点不耐烦忽然收了起来,嘴角甚至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程叙言,目光在他手里的保温盒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直接对程叙言说,“房间在0602,麻烦你了。”
程叙言没想到这人可以这么理直气壮答应自己的帮忙,甚至在听懂了话里的阴阳怪气之后还这样回话,简直气不打一处,但一看到手里拎着一堆东西的阿姨,又不忍心一走了之,接过最大号的包裹就拎了起来。
他脚步走得很快,路过对方的时候还故意瞪了一眼,反倒是对方一点没计较,挑了挑眉跟着往前走。
走到房间的时候护士刚好从里面出来,似乎是对绿衬衫印象很深,手向后一指:“病床已经空出来了,就是中间那张,病服待会送过来。”
程叙言走在前面放下手里的包裹,转过头去只看见那人低着头说了声谢谢,柔顺的发丝垂在额前,一副礼貌乖巧的样子,他心里为护士小姐姐说了声不值,这人手里一样东西都没拿,看着就不像个记事的,告诉他这些有什么用呢?
程叙言眼睁睁看着那人道谢完之后脚步直直往床铺走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床沿不动了,活像个等着人伺候的少爷。
他实在没想到一个人居然可以不要脸到这种程度,这家医院住院部实在抢手,因此能申请到住院的身体情况都说得上不容乐观,他旁边两床的病人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年人,旁边坐着照顾的子女简直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程叙言拧着眉毛站在一边,看后面跟进来的阿姨勤勤恳恳在房间里整理行李,而那个帅气的儿子正闲适地坐在给病人准备的床上看手机。
要不是母子两眉眼实在太像,刚才那人还叫了一声“妈”,程叙言简直要以为这是请来的保姆了。
程叙言站在房间里没有动作,病床上的大少爷却抬眼了,他放下手机看向程叙言,说道:“谢谢你帮忙搬过来的行李,我看你手里还拎着保温饭盒,这么久不怕冷掉吗?”
意思就是要赶人了。
程叙言当然听得明白,但他就是看这人不爽,回呛道:“不客气,尊老爱幼是我应该做的,有手有脚的感觉就是好啊!”
话没说完几秒钟,护士小姐姐就回来了,手上拿着病例卡和一套病服,脚步急匆匆的:“患者江池芜是吧。”
大少爷放弃了与程叙言对峙的视线,撇过头去很平淡地嗯了一声,接过病服放在一旁的床上,护士小姐姐手脚麻利地把上一任病人的病例卡摘下来,重新替换了上去:
“饮食上多注意点,多吃蔬菜高蛋白,没事啊,你还挺年轻的,不要太焦虑。”
江池芜点点头没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淡了很多。
程叙言在对方应声的时候就呆住了,他愣愣看着江池芜,终于在那双细白的手腕上看见了被衬衫遮挡的住院手环。
一瞬间他整个人像是被隔空打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刚才对着江池芜撒的气发的火算什么?原以为他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叛逆少爷,却没想到他才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病人。
可他明明那么年轻。
程叙言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江池芜平静的侧脸,那过分白皙的皮肤此刻在灯光下几乎透明,显出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医院的工作很忙,护士很快就出去了,整个房间只剩下他面对着坐在病床上的江池芜,程叙言尴尬地想要从地里钻进去,僵硬着手脚往前挪动了几步,磕磕盼盼地说:“对...对不起啊,我看你那么年轻,阿姨又一个人拎着这么多东西,就......”
“就先入为主觉得我是个不孝子?是个可以被人随便教训的东西?”江池芜打断了他的话,望向程叙言的时候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双透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疲惫和嘲弄,“其实你也和他们一样肤浅。”
程叙言也深知这件事是自己做错了,望着江池芜那张平静的脸,突然感到很难过,他那身荧绿色的衬衫还穿在身上,全身的氛围明明和医院是那样的不搭,但他就是坐在了病床上。
江池芜话里的那点嘲弄像细针一样扎在他过分活跃的正义感上,巨大的愧疚感将他攫住,几乎浑身发汗。
“不是,我......”程叙言急于辩解,却又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的目光落在江池芜随意放在床沿的手上,那手腕细瘦,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住院手环刺眼地扣在上面。
他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小江,有话好好说,不要没礼貌。”正在整理东西的江母直起身,略带责备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转向程叙言,脸上带着歉意和感激交织的复杂表情,“小伙子,真谢谢你帮忙,你别介意,他就是这脾气,生病了心里不痛快,不是冲你。”
江池芜闻言眉眼间有些不耐,说出来的话更像是针刺一般伤人:“知道我生病了脾气不好还在我面前碍眼?有时间停下来教训我,还不如早点收拾完回家陪你的宝贝小儿子。”
江母脸色也变得不好起来,像是在极力按捺住不发火,她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来,维持着平和的语气:“你不要这么生气,你也知道我在家里实在抽不开身,今天能陪你出来已经被他们父子两说了一顿了,妈妈也不好过啊。”
“你最近就在医院好好住着,医生说什么你就乖乖听医生的,就像人家刚说的,你还年轻,不要什么事情都压在心里,别给自己太多压力,把身体养好,妈妈再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江池芜脸上的那些不耐烦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一般的冷漠,他的眉眼冷淡下来,嘴角朝上弯:“嗯,等你过来给我收尸。”
江母在听到这句回话后脸上受伤的表情不似作假,嘴唇却嗫嚅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妈妈也想你好啊......”
江池芜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瞳孔,有些看不清神色,程叙言正站在病房门口进退两难,却见江池芜突然盯着他: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程叙言一激灵,母子两之间的氛围说不上和谐,甚至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但有再多的矛盾也是人家的私事轮不到他来管,他连忙握紧了手里的保温盒,几乎是同手同脚走出了病房门:“我......我这就走。”
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程叙言拿起来看,是然姐回复他的信息。
[到门口了,你人呢?]
[人呢???]
[不靠谱的玩意,不是说来送饭的吗?我妈迟早被你饿死。]
[大砍刀]
程叙言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回复。
[我来了我来了!姐我来了!]
接到他之后然姐上下打量了他一顿,哼笑一声:“又要放假了吧?你小子当老师之后的假期还真是让人羡慕。”
程叙言无奈地应了一声:“是,这不一有时间就过来给送饭了吗?”
“你妈呢?还在忙?”
程叙言点点头;“比我还忙,但是你别担心,抽空给阿姨做点吃的还是没问题,就是得麻烦我来送了。今天她下班没那么晚,过会要来这里陪一会。”
然姐笑着叹了口气:“麻烦你妈了,生了个病,朋友也跟着担心。”
程叙言安慰她宽心:“这有什么,都认识几十年了......”
“是啊——都认识几十年了,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几面......”然姐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的话像一声叹息。
程叙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起沉默着踱步往前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然姐突然一把拉住他,语气很严肃:“你进去之后别乱说话,听到没?我妈还不清楚自己的具体状况,别说漏嘴了!”
“知道,我肯定不乱说。”程叙言望着躺在床上的身影,心里叹了口气。
徐阿姨和他妈妈认识了快三十年的姐妹情,在他还没出生前就是朋友,如今朋友被确诊为胃癌晚期,听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
这让人怎么能不唏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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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