屡星霜·浮生三折 第7章 第七章

小午记得自己在那温柔安适的光球里待着、无限地向上漂浮而去，直到天空变得比海底还要黑漆漆。

那过程太漫长，而光团的包裹又过于清凉舒适，她等得实在困倦、在里面蜷着身子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失去意识前一秒，小午只是在心中暗暗惊叹：

原来灵魂也需要睡眠、睡得如同死去一般。

如果魂魄互相分离都不算死，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死去呢？

不知过了多久，小午在轻微的摇晃中睁开眼，瞧见顶上黑暗的深渊之为幕、银白波云在其下流动得诡谲美丽。

她惊叹一声，揉揉眼睛撑起自己，面前的景象更叫她瞠目惊奇：

小午身在小舟一侧，而面前的另一侧，斜靠着个玉面冰眸、高挑修美的冰雪女神——由于小午不明白祂的身份，只能按照所见的印象来形容。

看上去不起眼的深色小舟正自发前进、有力地划开一川淡蓝色的灿烂繁星，星河真如水那样，带着温柔的阻力，让破水行进的感受无比舒爽。

光辉温和而璀璨、静静分流小舟两旁。

在两条活泼闪烁的光带之间，那盈满光华的阴性神祇，被衬托得巍峨而寂静。

祂向这边挪动眼神，披散的雪发轻轻移动，绝妙的冷色光芒霎时倾泻而下，每一缕神发，都凝着月华般的温光。抬睫时，纤长睫毛之上似乎浮起云端闪耀的细细星光，望过来的眸子，似封存万古时光的冰色玛瑙，深处凝结包含某种真谛与智识的永恒寒渊。

占据无限空间的，冰冰凉、甜丝丝的气氛，包容了小午。

只是看着祂无表情的脸，小午就因感动和依赖混杂的情绪，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咦……我怎么……？”小午惊讶于自己一瞬的失神。

“海妖小午，”神尊发话了，润泽的粉色薄唇，在那张整体显得冰凉无情的脸上显得温暖异常，开合之间，柔美的清音如钟磬余韵在她魂体中传响，“看来，月魄果然选择了你。”

小午由着“月魄”的意义，突然一个激灵、明白祂是谁。

顾不得抹去泪水，也顾不得用裙摆遮住自己瘦弱难堪的腿形，她急忙换成跪姿，魂体虔诚埋首，成了小小一团，说：“小午、小午惶恐。拜见……大慈大悲允生众灵掌月三千光明天母神尊！”

亏得她听风花师父说过一遍，就能记得这么一长串尊名。

“……”

“叫三千月神便是。”神尊语气有些无奈，伸手过来扶她说，“起来，这里并非人间鬼界，无需做规矩给谁看，小午随心所欲就好了。”

“并非人间鬼界……为什么、无需规矩？”小午抬头。

月神莞尔：“善心便是小午独自的规矩，所以叫你随心。”

“哦……谢、谢谢您。”小午似乎明白了，她的小手只牵着祂巨掌的一点点光润指尖，坐起身来。

小舟随她动作晃了晃，小午才发觉自己待的这一端、船身吃入水面更多些。

纵然另一头的三千月神，看起来是雪山般的巨大。

小午歪歪头。

三千似乎读到小午心中的困惑那样、挑眉微笑了，见她不发问，就没有回答。

小舟在星川中仿佛向着无穷远处行进着，见三千神尊以秀手支颐、目光空空凉凉地不说话，小午鼓起勇气问道：“三、三千月神，您这是带我去哪里呢？”

“带小午投胎。”

“哦、哦。”想到是风花将自己魂灵聚起、引入了珍贵的月魄才能有此行，她感激之余、特别好奇，引着脖子问，“那我要投去哪里呀？下辈子不做妖了吗？”

“你还想做妖吗？”月神看她，微笑里含着逗趣与故作的神秘。

小午感到亲切，也抿唇笑，她犹豫一下，果断摇摇头说：“做妖会给风花添麻烦的，我想入善道，这样不会辜负风花做的许多牺牲。”

月神呼冰息而笑、温柔的手伸过来，抚她发顶说：“你果然有心向善，那便好。实而，月魄在身，小午你永生再无堕入恶道的因缘。

此去是天界有物处，主天——金刚明神天界。

首先要告诫小午，进入天界亦不可作乐忘形，金刚明神天界，那不是个终日以歌舞花雨取乐的地方，此界天神个个是金刚勇猛、形神丰丽的大士，俱是身担使命、除魔卫道的正道者。

未来的任务与考验虽重重不止，与人间之路一样是艰难险阻，但相较小午前生所居的海底，那实在也是个欢悦和平、芳香光明的美妙去处；相较小午前生所做的胆小海妖，实在也能成为本领高强、风光自在的真神一个，如此，你可愿意吗？”

……都不必做人、不必修仙，直接成真神吗……

小午早听得眼睛亮亮，欣喜不已，连忙深深点头：“多谢、多谢天母三千月神慷慨慈悲，如此安排小午后世好去处！”

“嗯，这事倒不必谢我，你的折子具体如何，是此处大司命写的。”

“……哦！倒是这样听说过的！大司命神呢？怎么不见祂？”

小午有许多关于自己和风花之前命运的问题，想要问问祂呢。

“祂本体突然死了，此处的分身也随之消失——唔，倒不是死，该说是核心机能逐渐丧失、导致的解体呢，还是暂时的心力衰竭？”

三千抛出这样一句，眼神重新变得凉而空，小午认真地观察探寻，才从这样表面空洞无情的眼睛里，发现一丝哀婉慈悲的叹息。

祂说：“我既有事拜托祂，在祂被救回、恢复之前，祂的这些管区事宜，暂由我帮衬打理。”

“嗯……”有些信息小午理解不了，只想那大司命能活着便好。她向前挪了挪，使得小舟两端吃水平衡一些，灰蓝机灵的眼睛观望底下星河表面、好奇道，“三千月神，为何我的灵魂小小一个，却比您更重呢？”

三千月神闻言，垂眸伸手入星川，玉指随意地拨动了浮光几许，小午随祂目光看去，发现那些浮现出来、闪闪发光的，竟不是星星，而是自己前生全部的记忆影像。

一颗星子骤然在浪头涌现，小午望见下方沙滩上白衣染血的风花，看着她最后安心微笑的面庞，小午眼光湿润、面上泛起红潮，伸手就要去捞。

舟身突然不寻常地剧烈摇晃，小午眼看着要被翻下去，面前横过神风充盈的有力一臂，将她拦住了。

小午惊慌抬头，撞上那双凝结智慧的冰蓝神目。

“过分眷恋前世者，难以开启来世因缘，小心灵魂溺毙在往昔的回忆里，再没有以后。”

告诫是郑重的。

小午还想再见到风花，不想就这样死去，她怯怯点头，老实坐回原处，又听见月神说：“你虽是月魄选择的善净之灵，现下却仍是个懵懂的痴儿，心含贪嗔痴爱念，情随红尘境起，难以安定，这些情与念的重量，在你的心里装着，缠缠绕绕混作一团，可不算轻呢。”

三千解答了灵魂之重的来源，在小午听来，这话充满了宇宙玄冥的诗意。

她怔怔低头，双手捂上自己心念所在处。

她点头、抬头。

好奇心，却让她问了反过来叫三千月神发怔的话：“月神，您博大的心中……竟没有什么情吗？”

三千月神扬眉，仔细瞧了她一会儿，终于弯眼笑道：

“我早已没有心了。”

小午表情呆呆的，不知道再说什么。

少顷，洞光在月神身后乍现，一个芳香光明、纯净不染的境界在小午眼前徐徐展开，小舟也抛却前世之川，驶入今生云霞之上的天国：

此处天界，花与光的雨纷纷漫漫，望着、感动之情就涌上心头，放眼而去，琉璃珠宝所造的宫殿毗连无边、虹光熠熠，比海底龙宫不知美丽通透多少倍，四处飞着身体轻盈、衣饰焕彩的天界神人，祂们似乎看不到小舟、月神与小午。

大概被月神施了障眼法吧。

“原来这就是天界……！和人间很像，又比人间美许多。”小午惊叹道。

月神笑了笑：“是尘世之众想象的天界。”

小午用手尝试捧那些光点与花瓣，四周泛滥的金色辉光将她的小脸和眼底也映照得光莹莹，她眨巴眼睛：“想象的？不是真的吗？”

“真实，皆源于想象。”月神意味深长地说罢，一挥袖、将她携起，“走吧，时机到了，该去你此生母父处。”

“哦！”被圈着腰的小午一听，半空中如小孩一样兴奋起来，“祂们是怎样的神？”

月神没有说话，携她飞过座座珠光宝气的宫殿上方，来到瑞色雾霭包蕴、四墙之内却蕴含煞气的一处朴素府居院中。

月神招呼也不打，面无表情，胳膊夹着这“急件”的小包袱，携一阵神风穿门过廊，直闯主人灯火微暗的厢房，祂撞破窗缝而进，将那琉璃色窗面震得咣咣响。

闪过银勾挽的薄帐子，风卷帘动，徐徐慢落，小午对眼前景象始料未及，眼珠子一下瞪得溜圆，连忙将半边脸藏进月神衣襟里，只因不通人事的她猛然看见了别人家这番私密景象：

一对儿眉目舒展、风华正茂的美神正忘乎所以，软唇深浅触压，含带春情的芳雅亲昵之语，漫漫润了贝齿间的芳泽。

这两个神侣看不出阴阳角色，形貌上都是白颜俊俏，丰神疏朗，煞是相配，纵然秀发微乱披散，衣衫罗裙落了大半，脸上也未有半点轻亵不端之色。

小午抬眼，见三千月神面上仍旧是那副空空凉凉、不为所动的神色，想祂身为月亮母神，一定见惯了这种景象，不由得大着胆子红着脸、继续偷偷看，可见神人玉体与凡身不同，都是细腻若瓷、隐隐含光。这厢眼波脉脉地交颈而卧、阴阳天地翻倒，激发肌骨生香。

无湿腻燥热之恼，无身倦神离之苦，但依旧存留指上唇间相触之欲，望之舒适无边，不起邪心。

笑语温存缓缓，香浓情融激荡，行进恰如小舟推浪。互相触动心弦的亲切之感，逐渐同一到这边认真观测的小午心中，一刹天气下降、地气上升，神灵相交、纯净金光闪闪。

见二神轻轻抬手，寝衣已在身上穿戴齐整，大概方才的亦是耗气之行，两个相偎而歇，彼此爱语绵绵，望之是一对幸福的神侣，想来，应当也是好的双亲。

“嗯，看来你母父神交之礼已成，待你灵魂交融入那神魄之中，便能形成新生命了。时机不待，快去吧。”月神一面乐见其成的颜色，轻推祂后背说。

“哦……”小午绞着手，有点不好意思，一步一顿地走上前，又回头不解地问，“月神，请问哪位是我母亲呀？”

月神端臂而笑：“眼眸浅灰、眉目凌厉的阴神是你母亲，不过，神魄在你父亲身上，那个青蓝眼睛、面貌温润秀丽、心腹之间闪着金光的就是。天界中纯粹以气育子，阴阳神均可担此任，你母亲即将挂帅出征整饬鬼界，不便怀胎。

想来，祂二神屡屡忙于战事，才导致结侣以来满千年都未有所出，此番能得你一女，自然是要当宝贝养育的，你安心便是。”

“啊……这样啊。”小午对月神话语的内容惊讶了好几下，又觉得这二神的情状听起来很耳熟，不过转头看神光有将熄之兆，遂瞬间心生对这对神侣无子的怜悯，拜谢三千月神之后，就鼓起勇气、借着这丝怜悯之情投入神魄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