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萧山在大学的时候,念的是一个可以称之为考公大户的专业,但在刚入学那会,也屁颠屁颠地去蹭过其他学院的课。
会讲故事的课堂,譬如历史、文学,尤受欢迎,骆萧山就坚持上了半个学期古建筑学的课。
当然主要是陪室友花痴当时的助教师兄。
如今别说老师在台上信口拈来的典籍古句了,就连那师兄长什么样子,她都一点也想不起来。
但还记得其中有一节是讲风水堪舆的现代科学解释。古人说房子要藏风聚气,也就是三面环山、内有水系,其实可能和磁场有关系,比如福建土楼这样的环形布局构造就可以缓冲外部电磁辐射干扰,从而改善居住环境。
门朝哪开,也很有讲究,书上说这是“气口”,现代人用流体力学、心理学因素等来解释,要考虑风的走向,不能对着直路之类,骆萧山有点印象,但从没见过是怎么测算出来的,她很好奇。
正犹豫着要不要跟缪与说让他带上自己,村长又说话了,这次是对骆萧山说的。
“小骆房子收拾得怎么样了,得空的话,下午跟我去村里走走?你来的巧,村里正搞困难户走访,这几家都是一直关照着的,你也去认个门,日后还要常去的。”
有正经工作,骆萧山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她环顾下身后的房间,除了大剌剌摊开的行李箱还没收拾,其他的也差不多——
缪与重重咳嗽一声。
在场几个人都看向他。
“现在就动身吧,晚点我还要回山上寺里。”
“是嘞是嘞,现在天黑得快,山路不好走。”
原来是急着回去,骆萧山也跟着点头,缪与却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骆萧山:茫然。
这头发黝黑的和尚还穿着骆萧山借来的衣服,有张极其漂亮的脸,随便往哪个电视剧里一贴,那都不能是跑龙套的,谁家阵容如此豪华,长这样还不得往死里宣发。
“啊!你的衣服!”骆萧山想到了,转头往浴室里跑,缪与要拦下她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这姑娘毫不见外地抱出来,又囫囵塞给他,“我给你拿个袋子装一下。”
“不,我不是——”
“你不是要这个吗?”
骆萧山一边从行李箱中找出来密封袋,把里头自己的干净衣服拿出来,一边困惑不解,她不觉得缪与这个人懒到还要别人帮他洗衣服的地步,瞧着也人模狗样的。
像是个红透了的大番茄。
缪与的眉头紧皱,站在原地不安地抿着嘴,双颊通红,抱着他那几件换下来还湿着的和尚行装,实在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得亏他先前洗澡换衣服的时候还想着叠了一下,这里面还裹着他的……她怎么就……
“不会吧,你还觉得辣?”
村长好奇地插嘴:“什么辣?小骆给做饭吃了?早上我给你的那个辣椒辣的喔,本地产的,这个种就是辣。”
“是啦,我们一起吃了一顿,下次也请村长来尝尝我的手艺?”这姑娘笑得爽朗,将袋子递给缪与,被后者无视了继续帮忙的动作,就任由他自己装袋。
“挺好吃的。”
缪与声音低低的,脸上的红晕消退得很快,如同刚才只是骆萧山看错了眼。
村长倒是很高兴,他拍了拍手:“小骆不错啊,我家的那两个大学生,别说做饭了,自己在村里长大的,都不认得稻谷长嘛样。”他顿了顿,看看缪与,“缪大师年纪不大,但是对咱村重要的很,来这村里两年,大家都离不得他,钱物也捐了不少,回头我做东,整点好菜来,一起吃!”
他兴致高昂,说完这番话,缪与也完全恢复了先前平静的语调:“既如此,就先谢谢村长的好意。对了,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这听起来还像个高僧。
只是目光仍然没有直视,骆萧山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后半句是对自己说的:“哦哦,我扫你微信,啊,差点忘了,你手机进水了,那我给你写个小纸条?”
“嗯。”
骆萧山忙忙碌碌又去找来纸笔,亲眼见着缪与将纸条叠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镇重地好像从前那个年代收起要共度一生的爱人信物。
她猜测是因为缪与这身没有裤子口袋,那是老头款。
骆萧山的目光不自觉往下移了移。
缪与用力地瞪了她一眼。
骆萧山若无其事地撇开眼神,心想哪有这么凶的高僧,看都不让看。
他们走后,骆萧山也跟着村长出了门,先前说现在天黑的早,一点也不假,别看白天太阳大,到晚上六七点就该看不清路了,这也算是山中乡村的特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普遍的活动时间都比城里要更早一点。
骆萧山初来乍到,挨家挨户走访到位本来就是她的工作职责,此刻就跟在村长后头,拿着小本本记录村情民况。
她也顺便问了问缪与的事情,照村长说的,这个名牌大学生两年前来到山上的古寺,时不时还给村里做点好事、捐钱捐物,包括村小的教学楼都是他出钱帮忙修缮的,是个顶顶的善人。
也是个顶顶的怪人。
下次有机会,就问问缪与,当和尚要不要交社保好了。
骆萧山在心中敲定,随着村长走进一座篱笆围成的小院子,和附近新修的那些自建房不同,这家的屋子虽有两层半,但看上去还是二十几年前的装修风格,没有瓷砖,不规整的水泥从红砖缝里冒出来,灰扑扑的。
屋里头走出来一个大概五十来岁的女性,不高,嘴唇病态的发紫,头发紧紧攥成一个不到鸡蛋大小的发髻,里头混杂着的半白发相当显眼,村长叫她王姐。
天朴村常住人口也就三百出头,村民之间大多有亲缘联系,你的三姑是我的五舅妈之类,这很正常,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个大姓。
可只有一户姓王的,也只有一位村民是姓王的。
村长在来的路上说,王姐在外头认识的她男人,改开的年代赚了些钱,就一起回老家,新屋建起来,孩子生了俩,本来好好的,男的不知道发了什么懵,有天夜里抱着五岁的女儿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找了许多年,零碎都没见着,村里就有流言说是叫山里精怪迷了魂,都喂了妖魔吃了。
骆萧山当时就听得心“咯噔”一下,不知道这里的妖怪和缪与说的那些有没有什么关联。
村长却嘿嘿笑:“都是讲着玩的喔,那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传着传着就变味了嘛,眼下是现代社会了,哪里有鬼怪嘛,你们年轻人肯定都不信的吧?”
骆萧山只好尴尬地笑了下。
再说这王姐,撞上这样的事情已经够不幸了,她却还有更难过的故事。丈夫和女儿没了,她却又得了病,还是肺气肿这样折磨人的慢性病,基本没了劳作的能力,死不掉,也不能死,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儿子要拉扯。
说到这,村长顿了一下:“你进去的时候记得不要提这茬,她儿子,哎,要不她总说老天就是故意,确实是造孽。”
“不会吧……”
骆萧山问得都有些于心不忍,可这样残酷的事实却真实地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像逃不掉的宿命囚笼。
“王姐儿子长到十五岁,在水库里救了两个七八岁的娃娃,自己没了,这也是好些年前的事情,王姐后来就一个人过,国家有补贴,治病不费什么钱,但也难熬。”
骆萧山能说什么呢,只有沉默。
村长感受到她身上这种共情,安抚地笑了一下:“你有空的话可以多来她这里坐坐,王姐人很好的,她儿子那时候读书厉害哩,长得也好,屋里墙壁上贴了许多奖状,黄澄澄的,人都说会是大学生的,就是可惜了。”
如村长所说,王姐确实是个很和善的人,见他们进门,不要村里给的慰问品,还给他们倒茶切瓜吃。
当然,她这个年纪,骆萧山得叫王姨。
她端着暖烘烘的杯子,局促地坐在小小的木沙发上,一面听村长和王姨唠家常,一面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都是半新不旧的物件,打理得再干净也除不掉那种陈旧的气息。
尤其是正对门的神龛上一字排开三幅相框,一个样貌年轻的丹凤眼男人,一个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还有一个笑容腼腆的少年。
骆萧山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
她轻轻揉了一下,也加入到他们的聊天之中。
原来王姨早年是在外头卖早餐,那时候就很辛苦,昼夜颠倒的备菜,不过很有一门独家手艺,骆萧山就得了话题,同她聊了好些。
略坐一会,从这里取了厨艺经,村长还要带着骆萧山去跑别家,忙让王姨不要送,放了慰问品赶紧走,又去了好几家,各有各的难处。
村长感慨,骆萧山也是唏嘘不已,便到了天黑的时候,骆萧山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果然还不到七点。
还有好些消息没回。
赶紧给爹妈报了平安,又点开其他几个对话框,才看到有个新的好友申请。
看头像是连绵山脉,微信名叫厚德载物。
骆萧山困惑了,不知道是哪来的中年人,申请信息里只写了俩字:加我。
偏不加。
她要点拒绝了。
村长这时候叫住她:“小骆晚饭什么打算,要不要去我家吃点?”
骆萧山今天的社交分量已经够够的,可没有这样的打算,赶紧谢绝好意,说自己刚听了王姨的面条做法,馋的不行,正巧还有中午没用完的食材,打算回去实践一下。
理由无懈可击,村长便和她在河边告别,各自转了方向。骆萧山这路好走,河边安了护栏,这一段离村中心近,还有路灯,天黑以后风清凉凉的,呼着水汽,叫人惬意十分。
直到,她看见稀疏的灯光之间,有一个徘徊着的消瘦人影,浑身湿哒哒的,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怨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