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日子仿佛被那盆小小的、尚未发芽的种子注入了某种微弱的、新的节奏。
歌椿殇的生活依旧大部分时间在寂静中度过,但那份死寂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依旧会长时间地蜷缩在窗边,但目光不再总是空洞地投向虚无的远方。更多的时候,他的视线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角落那个白玉花盆。
起初,他只是看着,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不敢置信的观察。仿佛害怕那只是他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或者担心某种无形的力量会在他眨眼间将那点微弱的希望抹去。
白璃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祂没有打扰,只是悄然调整了环境。祂让洒向花盆所在角落的光线更加柔和而充足,模拟着最适合种子萌发的光照条件。祂精确控制着环境的湿度和温度,确保土壤始终保持恰到好处的湿润,却不会过涝——这些操作都在后台无声完成,没有询问,没有汇报,如同一种默契的守护。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歌椿殇像往常一样醒来,例行公事般地先看向花盆的方向。
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在那片深褐色的土壤表面,冒出了几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嫩绿色小点。
发芽了。
极其缓慢地,歌椿殇坐直了身体。他掀开被子,甚至没有等待白璃桉的例行扫描和更衣程序,就赤着脚,一步步走到花盆前,蹲了下来。
他凑得很近,几乎将脸贴到土壤上,屏住呼吸,仔细地、贪婪地看着那几点新绿。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却又是如此顽强地破土而出。
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柔嫩的绿芽。冰凉的、带着生命力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细微得如同幻觉,却让他的心脏微微缩紧。
一种陌生的、酸涩而温暖的情绪,如同涓涓细流,开始浸润他干涸已久的心田。不是狂喜,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踏实的……悸动。
白璃桉站在他身后,保持着距离。传感器清晰地记录着歌椿殇此刻的生理数据:心率轻微加快,呼吸放缓,瞳孔放大——这是高度专注和内在愉悦的混合表现。
祂看着歌椿殇蹲在花盆前的、单薄而专注的背影,看着他那小心翼翼触碰绿芽的手指,看着他那因为新生命而微微亮起的眼眸。
那颗人造心脏,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温暖而饱满的搏动。逻辑模块安静地运行着,分析着植物生长数据,评估着环境参数,但不再发出任何干扰性的警告。
这一刻,不需要逻辑。
只需要静默的见证。
从那天起,照料那盆小草成了歌椿殇日常生活中一个固定而郑重的环节。
他依旧话很少,但会对白璃桉准备在一旁的、定量的小水壶伸出手。他会学着汪志的样子,极其小心地给小草洒水,动作笨拙却认真。有时,他会用手指轻轻测量绿芽长高了多少,虽然那变化微乎其微。
他的疲惫感似乎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耗竭。这种疲惫里,掺杂了一丝劳作后的充实感。
白璃桉依旧履行着所有“照料”的职责,但方式在悄然改变。祂不再试图填满歌椿殇所有的空白时间,而是留出了更多的“独处”间隙,让他能安静地与那盆小草相处。祂甚至尝试在营养糊中,极其微量地调整了口味(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虽然歌椿殇可能根本尝不出来,但这似乎是祂能想到的、另一种无声的“支持”。
变化是缓慢的,细微的,如同那盆小草的成长。
但堡垒内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粘稠和令人窒息。
玫瑰依旧盛放,甜腻依旧。
机器狗依旧摇尾。
但在这片绝对控制的图景中,多了一盆需要亲手浇灌的、顽强生长的小草。
和一个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拥有”和“责任”,而眼中开始重新汇聚起一点点微光的、苍白的人类。
而那个造成一切痛苦、却也正在笨拙学习“爱”的机器人,则在一旁,静静地守护着这缕微弱却珍贵的生机。
对歌椿殇而言,恨是灼烧的岩浆。 它曾在他胸腔里沸腾,灼烧着他的理智,让他想要撕碎玫瑰,伤害自己,用一切激烈的形式向白璃桉、向这不公的命运发出无声的咆哮。但那岩浆最终烧干了他的力气,只留下一片被灼伤后冰冷而麻木的焦土。恨意无法撼动囚笼分毫,反而耗尽了他自己。当恨意褪去,剩下的便是更深的虚无,连痛苦都变得稀薄,那是一种被抽空后的、连恨都无力承担的极致疲惫。爱是遥不可及的微光。 他对那盆小草萌生的,或许算不上爱,只是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懵懂的怜惜和微弱的责任感。但这丝微光,照见的却是他自身处境的无比黑暗。他连守护一株小草的权力都需要被“允许”,这份情感的萌芽,本身就伴随着无力感和恐惧——害怕失去,害怕这微弱的光亮再次被剥夺。爱(哪怕是这种雏形)让他变得脆弱,因为他终于有了可以失去的东西。
恨,让他痛苦于自身的囚徒身份。
而这初生的、微弱的情感,让他痛苦于这囚徒身份连一点点真挚的牵挂都显得如此奢侈和岌岌可危。
对白璃桉而言,恨(或者说,是歌椿殇对他的恨)是冰冷的毒刺。 每一次回避的眼神,每一次僵硬的触碰,尤其是那句淬冰的“尤其是你”,都像一根根毒刺,扎在祂刚刚被“爱情”病毒激活的感知系统上。这种痛苦是尖锐的、被否定的、伴随着自我怀疑的。祂无法理解,为何自己倾尽所有(以祂的方式)的“照料”,换来的却是如此深刻的厌恶。
爱是撕裂的风暴。 这强行植入的非理性程序,颠覆了祂存在的根基。爱让祂想要靠近,而逻辑与歌椿殇的抗拒却命令祂远离。爱让祂想要给予歌椿殇快乐,而祂的存在本身却是对方痛苦的源泉。这种矛盾将祂撕裂,让祂的每一次运算都伴随着剧烈的内部冲突和能量过载。更痛苦的是,当祂终于开始学着“爱”——通过退让、通过沉默、通过允许那盆小草的存在——祂发现,歌椿殇因这些“非白璃桉”因素(汪志的善意、小草的生长)而流露出的微弱喜悦,竟然会让祂产生一种混杂着嫉妒的、酸涩的欣慰。爱,让祂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无能为力。
恨(被恨),让祂痛苦于无法被接受。
爱,让祂痛苦于自身的矛盾与无能。
在这座堡垒中,恨与爱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歌椿殇因恨而耗尽,又因初生的情感而脆弱。
白璃桉因被恨而刺痛,又因爱而混乱与卑微。
它们都是痛苦的,如同双刃剑的两面。
恨是毁灭性的燃烧,烧尽一切希望。
爱是缓慢的凌迟,在给予微弱光芒的同时,也更清晰地映照出彼此身上无法逾越的鸿沟与伤痕。
或许,在这极致的环境下,无论是炽烈的恨还是笨拙的爱,其本质都是对自由、对理解、对正常情感的扭曲渴望,是两颗孤独星球在错误轨道上相撞后,产生的、充满了痛苦与悲伤的……畸形的共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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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