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七想,如果到了生命的尽头,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一生中的珍贵影像,这一幕将会被反复播放。
门外的人手扶着行李箱拉杆,手机屏幕还没熄灭,微弱的白光映着略显疲惫的脸。微蹙的眉头还未来得及熨开,嘴唇微微发干,锁骨处急促起伏。
棕色的长发垂在胸前,呆毛在头顶作乱。她穿着黑色的大衣,肩膀处有些潮湿,仔细看还能发现冰晶和瞬间消融的雪花。
于小七抬手,轻轻拍她肩头,想要拂去身上残存的风雪,视线随着自己的手移动,眼前早已模糊。
“外面……下雪了吗?”她绷着最后的一根弦,从喉咙里假装安然地吐出几个字,习惯又僵硬地弯弯嘴角,而叛逆的嘴角却出卖了她,微微颤动着。
“嗯。”凌西望着着于小七,润了润发干的嘴唇,“不抱抱吗?”声音沙哑又温柔。
“啪”于小七听见心里那根弦断裂的声音,赖以生存的坚强外壳被彻底击碎,她埋在凌西肩头,就连大哭她都不擅长,只是小声呜咽,但眼泪溃不成军。
糟糕的家庭,贫瘠的思想,苦难的生活,不公的世界,这些她早已习以为常,她曾经把这些归结于“不幸的命运”,也早已学会麻木地适应周遭的一切,从未奢望过老天能大发慈悲,施舍她一点点的怜悯。
她用尽力气与命运周旋,横着脖子势必与其对抗到底,只要她还活着。她倒要看看,所谓的命运究竟等把她折磨成什么样。
而一个拥抱就将她打回原形,原来那些伪装的坚强不堪一击。
如果放在四个月前,今天的经历只是家常便饭,她只会吸吸鼻子,继续木然地洗着弟弟的臭袜子,收拾父亲的空酒瓶,连感知情绪的时间都没有。
自从那抹红发出现在她的世界,温暖,偏爱与珍视也将她包裹,那些曾经不敢奢求的光照在了她的身上,那些曾经不敢想象的爱融入了她的血液,慢慢地滋养她这种兔尾草,在肥沃的土壤上野蛮生长。
委屈后知后觉,积压了二十年,泪腺是唯一的通道,但只需要一个肩膀,一个拥抱,就能稳稳接住。
眼泪浸湿了凌西大衣里面的卫衣领口,于小七吸吸鼻子将头转个方向,轻声问:“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呢?”
原本想问你怎么来了,没说出口。
“没电了,开了低电量,没看到。”声音比刚刚更哑了。
于小七感受到环住自己的手臂更紧了,气息在耳边漫开,柔软温热的脸颊贴在自己颈侧,然后听到了令她错愕的三个字。
“对不起。”
被这几个字激得有些恍惚,于小七的脑子里发出一阵嗡鸣。
也许人的劣根性就在于贪婪,感受过就想得到,得到了就想拥有,拥有了便开始期待永恒。
她突然怕了,她怕凌西是她做的一场关于想象力的美梦。她开始在心里默默地给菩萨磕头,祈求自己永远不要醒,永远醉死在有凌西的梦里。
于小七与凌西拉开距离,食指轻轻抵在她的唇边,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对不起,以后都不要。”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何德何能,我的贪婪无所遁形。
凌西眨眨眼,揉了揉她的头发,“跟我走吗?”
漆黑又冰冷的宿舍,两部加起来电量还没有年龄大的手机,一盏像垂死的萤火虫一样微弱的灯光,这样的环境只适合释放情绪,不适合生活。
凌西用自己仅有的手机电量定了酒店,叫了车,点了外卖,等于小七拿好必备物品,两人并肩离开。
呼啸的风停了,飘起了大雪,透过出租车玻璃借着路灯的暖光看着窗外,于小七发现这个城市又多了几分包容。
爆竹声依旧此起彼伏,竟有些悦耳。一幢幢高楼里的万家灯火,承载了许多人的幸福,而如今,烟火人间也有属于她的一盏,那盏灯曾经是红色的,后来是五彩斑斓的,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温暖了她心中的宇宙。
到了酒店,于小七看着双床房眸子暗了两秒,她回忆起那天在民宿的大床上后颈均匀的温柔气息,耳尖仍然有点发烫,她摸摸耳朵愣在原地。
“我点了外卖,除夕骑手少,送的慢,你先去洗澡?”凌西没有注意到于小七的动作,在床头忙着给手机充电。
声音打破了于小七的怔愣,她应了一声,拿起睡衣匆匆去了浴室。
蒸汽包裹全身,头顶淋着细密的热水,她感觉身上的每寸毛孔都被打开了。在这种舒适和放松的环境里,总是会忍不住思考和反省。
她不禁问自己,怎么还不满足呢?现在已然是最好的距离,她们以朋友的身份自然相处,付出朋友之上的关心,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她双手稍稍用力地拍了拍脸颊,顺便拍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浴室外的凌西,隔着玻璃依然能扫到里面傲人的身材,曼妙的身姿,她觉得有些热,将空调调低了几度。
等两人都洗完澡吹好头发,外卖刚好送达,于小七坐在地毯上,看着凌西摊开外卖发呆。
三个小时前,她为了买一袋速冻饺子,什么馅都好,贸贸然走进老旧又破烂的小区,踏进了黑暗与恐惧,她执拗地以为要是能买到饺子就能拯救她。
如今她坐在有空调的温暖房间里,面前是虾仁和鲜肉馅的手工水饺,旁边是沾上液露的玫瑰,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她有些恍惚,到底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啊!”凌西小声叫了一下。
于小七连忙回神,“怎么了?”
“醋滴到身上了。”凌西抻了抻衣服,盯着白T恤胸前的醋滴,皱皱眉,小嘴撅了起来,竟有些小孩子的天真与稚气,好可爱。
于小七起身,没忍住摸了摸凌西的头顶,刚吹完蓬松的头发被揉得有些纷乱,更可爱了。
“没事,我帮你弄。”她把擦脸巾弄湿,蘸了些洗手液,跪坐在凌西身前,拎起衣服的一角。
像是对着一件博物馆展出的白玉珍宝,小心翼翼地擦拭那一点点瑕疵。一下,两下,三下,呼吸也随着手的节奏,一下,两下,三下。
她咬了咬唇角,脸瞬间红成苹果,因为她发现凌西没穿内衣。
“好了,回去再洗洗应该就看不出来了。”她低头起身,去卫生间扔掉擦脸巾,明明手边就有垃圾桶的。
又走到门口的桌子上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明明饺子旁就有一瓶,是她洗完澡刚刚打开的。
又不自觉的原地转了一圈,挠挠头。
果然,人在心虚的时候就是会莫名其妙地忙碌。
“哦。”凌西拎了拎嘴角,继续低头吃饺子,没人察觉她泛红的耳尖。
“吃饭,凉了。”她依旧没抬头,招呼于小七。
“哦。”于小七慢吞吞地回到原处,仿佛拖延点时间,就能忘记刚刚眼前的春光。
两人沉默了一会,凌西放下筷子,望着于小七轻轻地说:“我明天得去趟江城,你自己可以吗?”
于小七撞上她有些抱歉的表情,瞬间很难过,不为自己,而是她知道凌西本可以直接去江城,却特意拐了弯先来了这里,如此舟车劳顿,让她有些不忍。
“我当然可以啊,我跟手机一样,充好电了。”她象征性得拿起桌上的手机,百分之百的电量,在凌西面前晃一晃。
“好。我大概初七回来,之后要去律所实习一段时间。”
“嗯,我也找了一份实习,也是初八上班,正好这几天休息休息,好累啊。”
后三个拖得很长,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能坦然的说出累,就证明真的充满电了,她想让凌西放心,不想自己再成为麻烦或负担。
于小七又讲了讲自己实习的事,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凌西安安静静地听着,有不懂的问两句。两人吃完饭又收拾收拾,关了灯躺在各自的床上,也没玩手机。
外面的鞭炮声更大了,光亮时不时地闪进窗内,像是惊雷。
“凌西……”
“嗯?”
于小七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回家?你这么跑来家里没关系吗?你去江城做什么呢?你……累吗?遇见我之后,你……是不是更累了?
无数的疑问终究汇成了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窗外炸开了一朵烟花。
“凌西……”
“嗯?”
可能是对面沉默的时间有些久,凌西又问了一句:“睡不着?”
“嗯。”于小七用鼻子哼出这个字。
“过来。”
见对面床没有动静,凌西又拍了拍床。
于小七光着脚,两步就迈上了凌西的床,她掀开被子钻进去,尽量不碰到对方,缩在一旁。凌西翻个身仰卧,微微闭上了双眼。
“凌西……”
“嗯?”
“你是天使吗?”声音小小的,幼稚的问题既希望她听不见,又期待她的回答。
凌西轻轻笑了笑,随即答:“我是啊。”声音交织在烟火中,真好听。
“我后背有翅膀。”怕对方不信,又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但听在对方耳朵里,无异于小时候跟小伙伴们吹嘘我家的小狗会说话。
于小七“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信呢?”
“嗯,你是小朋友。”凌西伸手摸到了床头的台灯,点开开关打到最小档,暖光渐渐照亮枕边,她背对着于小七,慢慢撩起上衣,把光洁的后背露出来,在蝴蝶骨中间慢慢浮现了一对青色的,小翅膀形状的胎记。
于小七眼前一亮,眼眶不自觉地发酸,她轻轻揉了揉,然后借着微光,用食指的指尖轻轻勾勒翅膀的形状。
原来你真的是天使,所以你总会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