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半夜飘了雪花,不大,像是特意给校园铺上了白色的地毯。宿舍楼门楣上新贴的春联泛着金粉的碎光,两串红灯笼在寒风里轻轻打转,白墙上映出了椭圆形的倒影,远处零星的爆竹声撞在空荡的楼道里,激起寂寞的回响。
宿管阿姨正在小广场搓着冻红的手跳健身操,枣红棉袄上绣的牡丹随动作颤动,看起来心情大好,想来晚上也要回家团圆了。
于小七与往常一样跟阿姨打招呼,却被阿姨叫住。
“姑娘!这整栋楼可就剩你了,除夕夜有去处不?”
于小七的指尖在羽绒服口袋里蜷了蜷,还没回答,就看见阿姨搓了搓手接着说:“你要是在这儿呢,阿姨就回家做个饭包个饺子就回来,今天我闺女和外孙女回来。”
于小七神色暗了暗,嘴角却熟练地弯成月牙,“阿姨,您不用回了,我今晚去舅舅家过年。”
哪里来的舅舅,她连妈妈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但我现在要出去办事,下午回来取行李,您要是信得过我,把楼门钥匙给我一把,我来锁门。”
“哎哎,信得过。”阿姨猛地拍手,腕间银镯撞出清脆的响,随后进屋取钥匙,“我家那小肉团子刚会走路,啊呀好久都没见到啦。”
于小七攥紧钥匙又和阿姨寒暄了两句,转身离开,新雪地上两行脚印渐渐被北风抚平。
Bird的新项目需要赶在年初一上午九点上线,内容已经完成,今天还需要审核、校对、上传,如果顺利的话,五点就能下班。
于小七想着到时候去超市买点饺子,在宿舍煮上,手机上播放春晚,也算是过年了。
哦对,再在零点敲钟的时候,跟凌西说一句新年快乐。
可凡事就怕个万一,视频的审核校对都很顺利,偏偏上传出了问题。公司的网络硬件设备照常运行,多方询问得知平台出现了Bug,客服说预计晚上七点左右能解决。
同事们面面相觑,时不时地看看时间,偷瞄安知。安知低头看了下手机,拍拍手说:“既然问题找到了,大家就先回去过年吧,我在这里盯着就好。”
随后在群里发了一个大红包。
众人惊呼,一个个用这辈子跟定你了的眼神柔软地看着安知。只听她轻笑一声,翻了个白眼说:“赶紧走,一会儿兴许我改主意了啊。”
“走走走!”一分钟内,所有人都退出了安知的视线,除了于小七。
“哦,你的红包!”安知低头给于小七转账,并附上一句新年快乐。
“不不,安总,我不是这个意思。”边说边点击退款,“我晚上也没事,陪你呆会儿。”
“不回家过年吗?”安知又将钱转回去,没听见对方回答也没再追问,“给你的你就拿着,你应得的。”随后来到餐区,拿出两碗泡面说:“这时候不好定外卖,先垫垫,香辣牛肉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来吧。”于小七赶忙接过泡面,哪有让老板自己动手的道理。
“那我再去处理些别的工作,麻烦你了。”安知对着于小七笑笑,起身回办公室,刚到门口又转身对她说:“收钱,嫌少啊?”
“没有没有。”于小七笑笑回首,乖乖点击收款,“谢谢安总。”
安知点点头,进了办公室。
4分钟后,于小七把泡面给安知端过去,自己回到工位上慢慢吃。她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今天好安静。
她想问问凌西在干嘛,又怕打扰她跟家人一起过年。每次的聊天,她们都自动屏蔽家人的部分,凌西不会主动提起,于小七也不会主动过问。
那么今天呢?她会在哪里过年呢?云城的年夜饭有什么呢?
于小七点开和凌西的对话框,给她发消息:“吃饭了吗?”
没回,可能在忙吧。算了,不打扰了。
于小七收拾好餐盒,翻看项目材料,可注意力怎么都无法集中,她在干嘛呢?这么忙吗?连看手机的时间都没有?
她开始打字:“我刚吃完,你在干嘛?”
这样会不会显得有些着急,于小七删掉重新发:“我刚吃完,你在干什么呢?”
又没回复。于小七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一条一条往上翻和凌西的聊天记录,不知不觉已经说了这么多话了。
她发现每次发消息,凌西都会很快回复,即便回复的不及时也会解释一下自己去干什么了。看着看着就翻到了那句“我是凌西”。
退出对话框,消息已经发出去一个多小时了,烦。
点开凌西的朋友圈,又浏览了一遍几乎都能背下来的动态,没划两下就到头了,烦。
点来浏览器,搜索“云城几点吃年夜饭”“云城网络信号好吗”,还没搜到答案就被自己的行为蠢笑了,烦。
她用食指肚磨了磨大拇指的指甲,点进对话框又发了一条“很忙吗?怎么不回消息。”怕对方觉得自己没有边界感,又补了一个乖巧等待的表情包。
连生气都没有立场,烦。
进进退退中等到了7点半,平台终于恢复正常,视频顺利上传,可以下班了。等电梯时安知问于小七住哪,说要送她一程。于小七说自己去亲戚家过年,很近走着就能到,便拒绝了。
一句谎话说了两次,差点自己都信了。
今天的北城主街褪去了市井喧嚣,沿街商铺悬着红灯笼,零星的霓虹灯牌在夜色里洇开团团暖黄光晕,为迟归的异乡人凝住最后一丝温存。
于小七拢了拢衣领,起风了。
学校附近的商铺都落下了卷帘门,“福”字贴在了正中间。下午五点那碗泡面早已消化,此时她就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心里的执念像是跟前二十年的生活较劲一般,她咬咬牙往两条街外的老小区走。
老住宅区几盏快报废的路灯闪着黄光,小胡同死气沉沉。她攥着手机,打着电筒往第三栋楼移步,记忆中那里有个小卖铺。可到了门口才发现,铁门锁得死死的。她不甘心,仍然用力敲了敲门,扒着门缝往里看。
北风呼啸而过,卷起了胡同里潮湿的枯叶,她停下了无济于事的动作,食指摸了摸鼻子,抬头望着天空,今晚的星星和月亮也抛弃她了。
她继续往前走,手机的光柱扫过墙角的垃圾堆时,身后突然传来胶鞋蹭地的声音,唰啦唰啦、唰啦唰啦,那声音像蛇信舔舐后颈,惹得她脖子发凉。
于小七紧张起来,心脏砰砰直跳,她慢慢抬头想看看周围有没有监控。又听见背后几声剧烈地咳嗽声,她不敢回头,越走越快,而声音也越逼越近,攥着手电筒的指尖几乎要在塑料壳上烙出指痕。
一、二、三,脚步声不见了。于小七浑身紧绷,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抖,手电筒只敢照着前方,依旧不敢回头。
她屏住呼吸听,一、二、三,背后传来钥匙串哗啦响,接着是解皮带的声音,还有液体滋在墙根的动静,空气里飘来股尿骚味。
这样的声音和气味让她窒息,她索性憋了一口气,向前面的路口飞奔。回到主路,她大口喘着气,世界都干净了。
于小七两手空空回到学校,宿舍楼口的灯笼也没有欢迎她的热情。想起整栋楼就剩自己了,她虚掩上楼门。
关掉手电筒时打开了微信,凌西依旧没有回复,心情像电量一样跌到了谷底,不足20%。就连掏宿舍的钥匙都掏了半天,开门,进屋,关门,开灯。
开灯?
怪不得灯笼不亮,停电了。
宿舍如同冰窖,刚刚跑出来出了汗,洇湿了贴身的上衣,现在贴在后背更觉得湿冷,拎了拎暖壶,发现也是空的。她长叹一口气,踩着梯子,摸黑取下床边的台灯和小荷包,还好台灯有一点光亮。
北风狂吼,吹得窗户都在颤动。于小七连外套都没脱,无力地蜷缩在椅子上,点开和凌西的对话框。
她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伸手推了推嘴角,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随后轻轻按下语音。
“今天有点累,我先睡了,晚安。”
不对,声音有点颤抖,重来。
“今天有点累,我先睡了,晚安。”
不对,声音有点哽咽,重来。
“今天有点累,我先睡了,晚安。”
她不确定自己的电量还能不能撑到零点,又补一句“新年快乐。”说完,关掉所有应用,把手机调成低电量模式,熄灭屏幕,也熄灭了台灯。
喉咙动了动,将头埋在双膝里。
她像抽烟一样,猛吸了一口荷包,这样是不是就能洗涤刚刚听到的闻到的恶心。
窗外的烟花爆竹声此起彼伏,不是说禁燃吗?烦。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外套领子向上拎了拎,遮住耳朵,让自己尽量平静,最好与世隔绝。
“哐!”北风吹开了虚掩的门,不是早上还阳光明媚吗?烦。
鼻子有些发酸,嗓子有些发紧,眼睛有些发热。
不停的震动声,烦。
她皱皱眉抬起头,看着手机屏幕亮起,上面赫然写着“凌西”。
眼睛里瞬间涌进两股暖流,想要夺眶而出。喉咙处像是堵着一块石头,她拼命吞咽口水也无济于事。于是认命般地拿起手机,按下通话键时指尖还在颤抖。
知道凌西向来不喜欢先说话,她张张嘴说了一句“喂”,但是声音哽在喉咙里,连自己都听不到。又咽了咽口水,刚想再说一次时,听见听筒里急促的喘气声,紧接着是两个字。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