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众村民被这声厉喝震住,竟果真无人再敢前进分毫。
刚刚众人对谢逸清追捕那人的身手有目共睹,虽然她们人多势众,但在大多数人在体无完肤的折磨下,已是摇摇欲坠的强弩之末。
一时之间,人数极不均衡的两队人马居然呈现出僵持之势。
李去尘则抬手掐了一个道诀,气定神闲地瞥了一眼那人,又扫视了一圈村民,老神在在地笑里藏刀道:“以防万一,贫道已于今日在这处布下了一座拘灵锁魂阵,各位善人,可要小心些才好。”
随后她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中,缓缓踱至那人身旁,伸手扯出她嘴里的布条,语气和善地说道:“贫道愿闻其详。”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刚刚还想要擒住自己的道士,转眼之间就像是与自己站在了同一阵营。
但很快她便意识到要抓住这申辩的机会,恨不得把每一个字咬碎了再吐出:“十年前,这个村子,她们!咒杀了,我的双亲!”
“胡说!”以那老人为首的村民骤然喊冤起来,“道长!她一派胡言!”
“嘘……”李去尘将食指伸至唇边,嘴唇勾起但眼眸未弯,神色冷淡地将嘈杂叫嚷声生生压下,又开口问那人,“善人如何得知?”
“当年她们觊觎我家金银,竟找人布下邪阵,要生生咒杀我们一家三口!”
“她们将门窗封死,我母亲和娘亲只得拖着没有一块好肉的身体,将窗户砸开了一角,把我推了出去!”
触及内心深处埋藏了十年的痛苦,那人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地控诉所有人:“我东躲西藏逃出了村,幸得一方士救助,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她眼球因声嘶力竭而爬满血丝:“我苟延残喘,就是为了今日,让你们尝尝这咒阵的痛苦!”
周遭邪风呼号,似是为她的言辞作证。
李去尘静默片刻,随后抬眸看向眼神怨毒的老者:“善人又怎么说?”
老人深吸一口气,决然地伸出三根手指起誓:“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李去尘神情平淡地仍然注视着她:“当真?”
“真的!”老者一口咬定。
“既然你们两方口供对不上……”李去尘仰头看向暗夜里悬着的那轮圆月,冷静清明的眼眸终于含笑弯起,“子时已至,现请第三方禀明因果。”
她猛然回身,直面那口幽深诡异的八角深井,同时从衣襟中取出一枚明黄繁复的符箓,以右手两指夹住高高举起,又左手迅速掐诀,口中高声诵咒:
“魂离酆都,魄出铁围。有罪无罪,急觐无违!”
一阵比已有阴风更为狂躁的鬼气乍然从井中喷涌而出,将李去尘道袍衣角掀得猎猎翻飞。
伴随着鬼风呼啸的是两道凄厉尖锐的哭泣与咒骂,两只身形模糊但漂浮不定的鬼影骤然飞现,一刻不停地分别朝着谢逸清与那人扑去!
谢逸清周身的紫薇帝气倏然迸发护体,同时那枚李去尘亲手系上的山鬼花钱竟悬空而起,发出低沉的金石嗡鸣声,将那厉鬼猝然牢牢当空制住。
李去尘则脚步快速地挡在那人身前,手上换了另一张飘逸符箓举在面前,声音清脆又肃然:
“拔赎一切,宿对罪根。皆蒙解脫,拷掠俱停!”
那鬼影与符箓相撞的瞬间,一道划破黑夜的金色光芒倏然显现,将水井周围一切活人厉鬼都笼罩其中。
澄明浮光缓缓流动,仿佛一条可以洗去一切罪孽的河流,将那两道模糊鬼影身上的冲天怨气冲刷得一干二净。
褪去一身戾气后,若不是那两道身影仍然漂浮于空中,她们乍一看上去与凡人几乎无异。
那村中老者与一众村民被眼前异象震撼,不由得纷纷双膝跪倒在地,无法再狡辩掩饰真相。
“母亲!娘亲!”
那人顾不上手脚疼痛,在那两道翩翩魅影显现的刹那,便双膝跪地肝肠几欲寸断地呼唤着她们。
李去尘默然绕至她身后,替她解开了束缚双手的布条,随后温和地叹道:“和她们最后说说话吧。”
“母亲……娘亲……”那人泪水涟涟,却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反复喃喃呼唤着这两个自己已经十年不曾叫出口的称呼。
“离儿,原来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其中一道虚影蓦然伸手想抚上那人脸颊,却发现这一举动徒劳而已。
她的手意料之中地虚化穿过女儿的皮肤,再也无法将女儿的双颊捧在手心。
“离儿,你这些年,过得可好?可有交到几个朋友?游历过几处山河?”另一道身影随之柔声开口。
“孩儿……孩儿这十年随师傅学习术法,为的就是今日替你们报仇!”那人的动人眼眸又被仇恨占据,夹杂着复仇的快意咬牙狠声,“母亲,娘亲,快看她们!她们如今也被咒阵折磨!”
第一道虚影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离儿,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和你母亲都知晓。”
“我们也恨过、怨过,才成了冤魂恶鬼,如今……也借着你布下的这座咒阵还治其人之身,她们如能挺过去,那咒阵伤痕也将日日夜夜继续折磨着□□和灵魂。”
“可离儿,我的孩子……”那身影抬手欲抹去泪珠,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不了眼泪。
另一道身影本能地想揽住身旁魂魄,却也无法再将对方拥至怀中,只得怅然若失地叮嘱自己的女儿:
“离儿,你已经在仇恨和痛苦里挫磨了十年大好年华,从今往后,我们希望你能够抛却旧仇,就此新生,去追寻自己的人生。”
李去尘见那两道虚影已交代完毕,便上前一步,仍是一手两指夹着一张复杂符箓,一手不停掐诀施法,同时沉声提醒道:“时候不早,二位该上路了。”
那两道虚影恭敬有礼地对她拜谢道:“多谢道长,此恩来生定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无须多言,分内之事。”李去尘低首向仍跪伏在地抽泣不止的那人发问,“善人可还有话未言尽?”
那人右手紧紧揪住心口衣料,语气万般依恋不舍地诉说:“母亲、娘亲,来世……孩儿能否再成为你们的女儿……”
“若你我母女缘分未了,自然能再成为一家人。”虚影颤声开口,“只是离儿,我希望你能好好过完这一生,不要再为仇恨浪费时光。”
李去尘警示道:“不能再等了,鬼差已在路上。贫道即刻为二位超度。”
不再理会身旁那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当即念咒做法:
“玉诞长桑,栢空度仙。丹华耀日,度魂升天。”
那两道模糊身影在诵咒声中越发迷蒙,她们有些迟疑地开口请求:“道长,可否暂且看护离儿……我们只怕她如今毫无牵挂,会撑不下去。”
李去尘却未颔首也未摇头,继续面无表情地诵读着,纯净眉眼之间无悲无喜,仿佛从九重玄天下凡为凡人救苦拔罪的仙子。
“炁映白简,金光自然。永劫长存,安镇华房。”
在身影与意识完全消散的那一瞬间之前,她们温声嘱咐道:“离儿,活下去。”
“亡魂开泰,长保劫年。”
从漫漫长夜里走来的微风,将她们的虚影与话音一并吹散于天地之间,又柔和似水地流进那人怀里,温柔得像双亲此生长诀的拥抱。
李去尘额上渗出细密冷汗,今夜一连动用三次高阶符箓,她现下已如深秋落叶一般,在给予世人绿荫后即将脱力飘摇。
不过并未感到寿数影响,想来还是自己修行精进的结果。
“小心。”谢逸清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虚弱,快步靠近将她扶入怀中。
见她唇色淡了不少,谢逸清又收刀入鞘,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枚桂花米糕喂进她嘴里:“你可还好?”
“我无事,别担心。”李去尘冲她笑了笑,将半块桂花米糕咀嚼吞下后,才又收敛笑容,对着仍然跪坐一地的村民肃声道:“尔等当年谋财害命,种下这恶因,终究自食恶果,且有损阴德,祸及子孙后代。”
“我们有什么办法!”那为首老人无力伏倒在地,咬牙恨声道,“十年前世道太乱了,我们得要钱修房子才不至于被冻死,得要钱买粮食才不至于被饿死,得要钱给官兵才不至于被打死!”
“乱世之中,确是人尽难熬。”谢逸清眸光沉沉地盯着她,“可并非世人都如你们这般谋财害命!”
眼见那老人近乎支撑不住,李去尘果断开口:“当初并未参与咒杀,只是享受人命之财的人,应当尚能坚持走动,现下随我一道去破了这邪阵各处阵眼,方能留住一村人性命。”
众人里伤势较浅的年轻人陆续站起靠近,而当年参与谋杀的中老年人已是无力起身。
李去尘正要领着她们依次破阵,却忽然落入了一个散发着栀子清香的怀抱。
谢逸清低头勾唇对她笑道:“李道长今夜劳苦功高,鄙人只能以此略尽微薄之力。”
李去尘脸上因着消耗过多而褪去的血色骤然回守,她红着脸羞赧道:“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那刚刚是谁差点跌倒?”谢逸清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诳语,稳稳地打横抱着她走了两步,随后不解地问道,“诶,李道长,什么时候布下的拘……什么魂阵?”
李去尘立刻伸手捂住她的嘴唇,心虚蹙眉小声制止道:“贫道怎会如此邪阵!不过效仿你诈诈她们罢了。”
“李道长当真聪颖,入世不久却已颇有心计。”
好一出空城计,将一众心虚不止的村民生生唬住。
夜幕笼罩下,李去尘引着年轻村民将那人在村中各处埋藏的阵符挖出焚烧。
随着最后一张邪符燃成了灰烬,一直缠绕紧束着这座村庄的无形锁链倏然断裂,那流转不停的邪气与阴风瞬间四散开来,再也无从聚集作乱。
将邪阵彻底毁去后,一众人等又回到了八角井边,而那人如同陈年木雕一般,失神地盘坐在井边一动不动。
李去尘静默了片刻后开导道:“善人,你可知,你布下的这座咒阵,差点害了令堂令慈。”
那人猛然抬首,狐狸眼眸睁大:“此话怎讲?”
“你这咒阵借用了她们的冲天怨气,的确可以扩大范围,加深咒痕痛楚,但同时若惹出了几十条人命,那这因果也将一并算在她们身上。”
“一旦这村中无人存活,令堂令慈也将成为神佛难度的极恶厉鬼……届时,只能镇压打散魂魄,再无轮回来世。”
李去尘继续劝导:“我见你在此术上略有天资,可要晓得,有所为有所不为。”
未等那人反应,李去尘抬眸小声冲谢逸清商量道:“我们走吧好不好,不要在这里了。”
“好。”谢逸清抱着她转身正欲朝马匹走去时,那人忽然单腿蹦起,摇摇晃晃地恳求:
“道长姐姐……我能跟着你吗?”
李去尘只感觉揽着自己的怀抱骤然缩紧。
诶嘿突然出现,实在是有点想发这一章,谁懂我存稿时敲出“度鬼破阵”四个字的救赎感[狗头]同时,祝大家乞巧节愉快,专注自身成长,学业事业有成![撒花]
嘻嘻小醋怡情,马上就要到作者喜闻乐见的吃醋环节了![狗头]
“魂离酆都,魄出铁围。有罪无罪,急觐无违!”:化用《太上三洞神咒》记载的“敕實籙破獄真符咒”,原文是“魂離酆都,魄出鐵圍。有罪無罪,急赦無違。”
“拔赎一切,宿对罪根。皆蒙解脫,拷掠俱停!”:引用上书记载的“敕長生符咒”。
“玉诞长桑,栢空度仙。丹华耀日,度魂升天。”至“亡魂开泰,长保劫年。”:引用上书记载的“敕二簡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行路难(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