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东池水三百里,汀花海藻十洲连。
李去尘抵达南诏拓东城时,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可她却像深秋里被霜打蔫的野草,怀揣着满腹委屈无处发泄。
只因她被师傅强赶下山,得去寻那看似“崩逝”五年、实则逍遥人间的“先帝”谢文瑾。
但五年前那场刺杀案已由朝廷盖棺定论,所涉人等早已人头落地,且先帝陵寝都盖得富丽堂皇,这事还能有错漏?
这未亡先帝竟也愿意放弃双亲浴血打下的江山,将龙椅拱手让给自己的小姨么?
可她既已放弃帝位,又怎能如卦象所示,匡扶将乱之天下?
好花好景面前,李去尘心绪繁杂得几乎要默念净心神咒,于是她强迫自己转身向着拓东城里最大的客栈走去。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站在硕大鎏金的“来财客栈”牌匾下方,李去尘被酒肉香味勾得腹中天雷滚滚,便不知深浅地迈步而进。
跑堂小二见有客人进来,正欲上前迎接,可仔细一看竟是个一身染尘道袍的小道士,虽面容清秀不俗,双瞳澈如碧空,但脸色疲惫倦怠,头上道髻散乱,几缕青丝旁逸斜出,竟在夕阳映照下隐隐呈现枫红色。
这道士瞧着就不像个富主,小二顿时没了接待的热情。
“这位客官!咱们可是本城最大最高档的客栈!飞禽走兽、当季鲜菌应有尽有!”
小二明面上用着最热情的语气,却暗地里劝退这风尘仆仆的小道士,这顿菜可不是她吃得起的。
可她忽略了一个关键点——这小道士根本未经世事,没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于是李去尘眨了眨那澄澈如水的双眸,从兜里掏出了颗碎银子,面色兴奋地朝小二问道:“我用这颗银子换碗鲜笋炒腊肉外加一碟鲜花饼可好?”
说罢,李去尘还真就咽了咽口水。
“啊?”小二脸上游刃有余的笑意终究是凝固了。
“去去去!这碎银子连半块鲜花饼都买不到!”卸下好客的面具,小二推搡着李去尘,将她赶出了门外,“哪来的穷傻道士。”
李去尘只得站在那受夕阳映射而愈发金灿灿的招牌下,再次品尝着不解的滋味。
这颗碎银子够自己好多天饭食了,怎么在这店里连半块饼子都够不上?
回眸望着缓缓下沉的夕阳和渐渐浮现的星光,李去尘被腹中饥饿与身上疲惫引得泫然欲泣,不由得想起了下山前那晚——
幽暗星空中,一点赤红如血的光芒已悄然将旁边三颗微白的星子点燃。
心宿二大火星象征帝王,如今荧惑侵心,确为大凶之兆。
兹事体大,她当即前往半山腰去寻师傅。
穿过灯火通明的天师府,路过肃穆庄严的三清殿,就到了师傅所在的正一观。
“当今帝王不是好好的在京州城吗?”
虽不解腹诽,她还是朝师傅拱拱手,不经意瞥见师傅盯着面前书案上的三枚卜卦铜钱,长长地叹了口气。
“赤焰腾空照紫微,荧惑侵心帝座危。”师傅面沉如水,嗓音肃然:“尘儿,明日便下山,去寻那帝王扶稳天下罢。”
于是李去尘如今才会像只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猫儿,无措地站在这客栈前,再也无法压抑一路两月横跨四千里的不解和委屈。
她当即蹲坐在这最大最高档的客栈檀木门槛上埋头呜咽了起来。
身旁人来人往,却无人驻足理睬这只疲倦落泪的离家猫儿。
“小道士,你哭什么。”
忽然一声凛冽嗓音自头顶传来,带些缱绻调笑的意味,像来财客栈里那坛刚开封的兰陵美酒,入喉清爽又回味无穷。
李去尘却一门心思只顾着哭了,幼时沾染的湖州口音也憋不住地往外蹦出:“我辣几个丝姐都厉害得很,她们下山定阔寻到那人……但丝傅还是把我一并撵下山了!”
“哦?你丝——姐这么厉害?”身旁人很是配合地故作惊讶,只是有些讨嫌地咬着字将李去尘的语调复刻了一遍。
李去尘抽咽着继续发泄:“我大丝姐言出法随,二丝姐雷法惊人,三丝姐符箓飘逸,而我……”
“你会什么?”她轻哧了一声,一阵经年醇厚酒香便涌向李去尘。
“我只会穿墙术……”李去尘这时才想起来偏头朝身旁那人望去。
面前美人一身墨玄绸缎,三千青丝随手束起,右手拇指上的翡玉扳指青翠欲滴。
她的小指尾勾着一壶清澈美酒,而那如明月般皎洁的脸庞上,一双凌厉眉眼尽显矜贵气度。
许是察觉到李去尘看向自己,她也侧眸朝眼红似小兔的李去尘瞥去,狭长眼尾徐徐上挑,沉静眼波泛起一池涟漪。
锋利的漠北冷风化为了温柔的江南烟雨。
李去尘忽然觉得这眉眼有几分眼熟。
店小二见俩人竟你来我往地攀谈上了,便一脸惶恐地碎步赶来,对着那人欲言又止:
“掌柜的,这道士……”
那人眸中氤氲的水汽瞬间凝结成坚冰:“这几年长进了,还敢赶客了。”
小二冷汗直流:“小的……”
“下去。”那人冷声呵退小二,又将目光重新落在李去尘面上,神色稍缓地问道,“小道士,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李去尘吸着鼻子,哭腔不减地反问:“什么交易?”
那人仰头饮了一口壶中美酒,将琥珀酒液和着熔金落日一并吞下了喉头。
“你不是道士么?总有些道士能给的东西,不想拿来与我换些吃食?”
“唔……有的。”李去尘揉开了朦胧的泪眼,伸手往包裹里掏出了几张师傅给的符箓。
“太乙镇宅符,聚财转运符,五路财神符……你要么?”
那人好整以暇地盯着手忙脚乱的李去尘,伸出修长分明的手指依次掠过那一张张黄底红字的符箓:
“要的,勉强给你换一碗鲜笋炒腊肉外加一碟鲜花饼吧。”
她随后收手抬眸,不禁撞进了一双好似由淅沥山雨洗涤后的透亮双瞳。
“真的么?”李去尘眼角泪痕尚未抹去,唇边笑意已灿然绽放,“你这般好看心善!”
那人轻笑一声,却没有接下这句夸赞的意思:“小道士这是初次下山?”
“你如何得知?”李去尘好奇。
“世人皆知,凤凰山清虚天师亲笔绘成的符箓,价值比肩黄金。”
那人得意地扬了扬手里黄澄澄的符箓,如假包换的天师印鉴跃然其上。
“这三张符箓扣除一碗鲜笋炒腊肉和一碟鲜花饼的成本后,鄙人不才,还倒赚几两金子。”她笑意更盛,“所以我才说你初次下山,因为太过天真无邪。”
李去尘呆若木鸡。
原来师傅绘制的符箓在山下竟然这么值钱……
“买定离手,道士可不许食言。”那人心情极好地吩咐那垂头丧气的小二即刻上菜。
李去尘这下总算反应了过来,自己是中了话本里讲的美人计,被这披着如画面容的贪财掌柜着实坑了一把!
正欲跟上前与这黑心老板讨价还价,李去尘却忽然听闻一声惊恐尖叫划破繁华长街——
“诈尸了!!!”
只见官衙方向一名衣袍绯红的兵卒慌忙朝着南诏王府逃窜,她的左手死死捂住正在不断溢出鲜血的苍白脖颈,右手提着柄全刃惨红一路滴血的长刀。
“快回屋!!!”
这浑身浴血的兵卒一边奔逃,一边向街道两旁行人示警,声音嘶哑粗糙,显然今日已多次厉声疾呼。
然而她已脚步虚浮,踉跄几步后终于还是像强弩之末般跌倒在地,挣扎几番后再没了声息。
整条长街被这骇人变故惊得鸦雀无声。
李去尘更是被这仅仅几步之遥的一地鲜血惊得摇摇欲坠,头脑发昏的同时,却恍惚间听见了野兽般隐隐嘶吼声。
她下意识惶然抓住那贪心掌柜的衣袖,目光空洞地开口,自己都未发觉声线开始颤抖:
“你听见了么?”
那人眉宇间的缱绻温柔又被冷冽锋刃丝丝绞碎,她侧耳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周遭动静,目光自然地与惊慌的小道士对上。
“不是野兽。”
那人吐字仍伴着酒香。
“也不是人……”
李去尘余光睹见街角狂奔而来的三个血色怪物,攥着那人衣角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是尸傀!!!”
不知是谁先惨叫一声,喧闹长街瞬间乱成一团。
那三个怪物面如死灰,却口舌淌血,显然已不止在那断气兵卒身上开了荤。
现下它们置身于拓东城行人最密集的街道,犹如硕鼠进了米缸。
距离尸傀最近的几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它们急速扑倒在地,最脆弱的脖颈被一口扯烂,尚有余热的鲜血喷了一尺高。
“小道士,这尸傀该如何对付?”那黑心老板急切向李去尘发问。
“已死之躯,复生非人,当以……镇压。”
那人听罢便毫不犹豫地要快步奔至倒地兵卒旁,李去尘依旧扯着她的袖口:“你去哪!”
“等王府的兵到了,这条街还能剩几个活人!”
话音刚落,她俯身捡起那把染血长刀,竟然转身逆着逃命的人群行进,径直朝着几只嗜血怪物杀去。
她脚步极快,眨眼间已绕过一只尸傀,动作干练地将刀尖刺入另一尸傀心口。
可那凶恶尸傀毫无一丝穿心之痛,只是略微停顿就马上张着血口朝她白皙的颈间咬去。
“头!砍头!”李去尘哪里还不知道那人要干什么。
那人侧身躲过尸傀的撕咬,顺势将长刀拔出,再凭着腰劲陡然转身,借力用刀刃势不可挡地劈向那尸傀的后脖!
随着狰狞尸傀的乌黑头颅骤然落地,李去尘亲眼看到在那泣血残阳之下,一道磅礴浩荡的紫薇帝气自那人挥刀的利落身姿上喷薄而出。
这一路所有纷杂思绪骤然归拢,李去尘道心一瞬清明如镜。
她已然,遇见了她要寻的人。
首句化用[明]杨慎《滇海曲 其八》:“昆明池水三百里,汀花海藻十洲连。”
拓东城就是现今昆明城南啦,是南诏王麾下修建的军事重镇,拿来化用作为故事的开篇啦[狗头]
荧惑侵/守/司心:荧惑是火星的古称,在中国古代星学中是大凶星,肉眼观测到红色的火星靠近心宿第二颗星即荧惑侵心,意味会出现与皇帝性命攸关的大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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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诏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