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晚上好。”平静的声音突兀响起。
病榻上的人睁开眼,窗外夜幕深沉、星辰稀疏,周围是一片黑暗,来者巧妙隐藏在阴影之下。
他毫不客气地埋怨:“又是你啊……每次都是大半夜的,打扰长者的安眠是大不敬的。”
“您快死了。”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虽然看上去像是罹患重疾,不过考虑您的地位,应该是毒杀吧。”
“嘴上积点德吧,臭小鬼。”病人冷笑一声,“有事说事,不说事我就继续睡了。”
“那么,需要我帮忙吗?”
来人稍微停顿一下,似乎要吊起听众的胃口,才继续道:“您如此沉迷于化身不朽,现在时机正好。您的身体将于今晚凭空消失,而您那些愚昧的崇拜者会认为您真的蒙神召唤……”
“哈哈哈,怎么,魔法师也会玩这种杂耍把戏?还是你在趁机报复我第一次见面把你打残了吗?”病人夸张地笑起来,对于独眼魔法师的提案毫无兴趣。
“为您的神话添砖加瓦一笔,您真的没有兴趣?”声音低浅,在安静的房间里带起了轻柔的回音。
“你是想用我的尸体做文章吗?敬谢不敏。”病人摆了摆手。
“不,是为您的传记书写最传奇的尾章。”
病人放声大笑,像是听到了无比滑稽的笑话。
声音静静等待着笑声平息。
“哎呦,你是来逗我笑的吧,我懂了。”
“保持现状的话,最终您也将成为帝国历史的奠基石。无论多么崇拜您,人们还是会为了政治利益篡改您的死亡,粉饰您的遭遇,真相终会被扭曲,事实将难以复原,后人连您的痛苦都不会知晓……这会是多大的遗憾。”
那嗓音柔和舒缓,尾音微微拉长,融于夜晚冰冷的空气,就像在吟唱一首悲伤的挽歌。
病人的声音利落地打断了恶魔般的低语:“消失在历史中,就像他一样吗?”
声音停下了,过了很久,才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响起:“……就像他一样。”
病人笑道:“这又如何?将来的人不需要知道我是如何死亡的,他们只需要记得,这个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是由我一手缔造的!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神话了!”
高亢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像是在史书中一击击凿下深刻的烙印。
见他的态度无可动摇,声音复归平静:“如果您心意已决,那我遵从您的意愿。”
“愿我们能再见吧,陛下。”
意外的访客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深夜又归于寂静。
海德安静地睁开眼。
他缓缓眨了眨眼,内心有些轻微的抱怨。
一不留神居然睡着了。
况且梦到死去的糟老头子属实不是愉快的体验,他以为在这片土地上,至少能够做一场舒缓身心的美梦。
他有些无奈地轻轻抚摸着右眼眼罩。
入目是一片广袤无际的荒芜大地,没有声音,没有活力,空中徐徐飘下的雪点,将黑色的焦土掩埋在苍白之下。
海德倚靠着一处断裂的石块,他身后是坚固却残破的、空无一人的北部要塞。
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心中是久违的安宁。
受封为贵族时,海德向皇帝讨要的封赏只有此处领地,北部战场的爆发地,极北之城:格莱希亚。
但自获得领地之后整整五年,这却是他首次踏足于这片无人问津的领地。
他脸上没有维持一贯的微笑,故地重游也未让他痛哭流涕,他只是这么静静靠着石块,就像一座不会有回应的冰雕,融入了这片冰冷的土地。
冷冽的风刮过,砂石在风中翻滚,细碎的响动惊醒了沉默的人。
他起身,动作迟缓地抖落了身上堆积的薄薄一层雪。
海德垂下眼细细看着眼底的石块,长长的睫毛遮住灰白的眼睛,像是要将这一场景铭记在眼中,摘去手套的右手沿着石块的裂痕一一抚过,最后若有似无地停留在石块边缘,轻柔得就像是一点落雪。
这不过是一块断裂的石块。
却也是一方简陋的墓碑。
北部早已荒无人烟。
曾经兵戈铁马的战斗、激荡人心的热血早已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无数的生命被这片土地吞噬,残留的遗骸拱卫着的,就是此处这无人造访的坟墓。
海德抬起左手,带着冷意的魔力顺着手臂缓缓上移,最终汇聚在掌心的,却是黑色的光芒。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魔法师,魔法果然很便利呢!
——真漂亮啊!
亡灵的声音自回忆溯游而上,在他的耳边萦绕不休。
他站在亡者的坟前,却无法回应他们的祝酒词,在坟前献上一束祭拜的花。
黑色的光芒碎裂一般散去,无处宣泄的痛苦在他喉咙中形成一声恶劣的嘲讽。
看吧,力量毫无用处……
北部气候恶劣,周围寸草不生,丧失木魔法的他,此时此刻甚至无法催生出一朵花。
断断续续的雪停了。
海德抬头。
惨白的阳光穿透灰蒙蒙的云层,平等却毫无温度地照耀着北方大地。
格莱希亚的冬天要开始了。
海德在格莱希亚城逗留的同一时刻。
爱德华临终前将密封政务的印章交由了执政官霍克,显而易见,他最终将临时监管帝国的权利交由了一直为他稳固帝国、深深信赖的执政官。
霍克以皇帝爱德华遗留的印章为令,召集所有尤格多拉希帝国的高级将领,商议帝国继承人和帝国管理的事宜。
黑翼骑士团团长威尔宣称西部异变,需要坐镇,拒绝了霍克的召集,但他也并表示遵从皇帝印章下的所有政令。
翠羽骑士团团长拉蒙保持一贯的神秘,委派代理人出席。
舰队指挥官卡普雷可在海上远征,无法及时赶回。
其余所有随同皇帝征战的十余位高级将领们全部到场。
会议的争执持续了一天一夜,当议事厅的大门终于打开时,没人敢向这些脸色铁青的将领询问任何结果。
会议结束当天,军中哗变,在霍克镇压之后,皇弟奥利弗带着数位将领连夜离开芙洛拉城。
彼时,皇帝爱德华的尸骨犹躺在寝宫中。
紧随着皇帝爱德华逝世的消息,皇弟兵变的传闻也在帝国的土地上迅速传播开,那些曾被皇帝爱德华**的附属国开始蠢蠢欲动,曾经浮于表面的虚假和平如同泡沫,一触即破。
皇帝的去世将改变整个时代的风向,曾经完整的世界随他的离去而开裂,只有鲜血才能弥合这些缝隙。
以一场壮阔的悲剧为开幕,血与剑的权力斗争即将开始。
一天后,海德踏进宫殿的正门,就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不安的气息弥漫了整个芙洛拉城,这个帝国最繁华的都城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民众们勉强维持着日常生活,内心都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战火的忧虑。
巨梣宫的火药味更足。
早已焦头烂额的执政官霍克甚至无法为帝国的运作确定一位继承人,手握实权的将领们针锋相对,敏感的官僚们更是弃帝国的日常管理于不顾,如蚁附膻地围绕着有声望的贵族们。
海德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宫中的动向,一边抬步朝着目的地走去。
一直等候着的副官斯派洛迎上来,递给海德一叠厚厚的报告。他知道海德有会议安排,因此趁着上司赴会的途中将所有的情报汇报给他。
斯派洛自从海德任职裁判官以来就一直担任副官,思维缜密、行事周全,虽然对于上司在要紧时刻行踪不明的不负责行为十分不满,却也尽职尽责地将所有收集到的情报早早整理好提交。
话又说回来,看来是相当重要的会面。
海德本就长相俊美,今日更是换了一身华贵的白色正装,精美的金色纹饰如藤蔓在白色布料上铺开,胸口一如既往挂着着一枚镶金的水蓝色魔石胸针,即使略显苍白的脸色也压抑不住通身的贵气。
分神片刻,斯派洛立即跟上海德,海德一边行进一边飞快地翻阅着报告,他则在海德身后半步简要进行汇报。
会议结束后,兵变的是步兵军团的一位高级指挥官——奥利弗的手下——他在部队簇拥下攻到了巨梣宫,最终被霍克雷霆镇压,为首者被他当场诛杀。
而在他攻打宫殿的同时,奥利弗集结心腹,调动了部队,当兵变失败的消息传来时,他就连夜出城,其余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由于事发突然,消息被全面封锁,斯派洛几方调查才完全确认了当天发生的情况。
听到奥利弗已经有聚兵的迹象,而霍克尚未公开帝位继承人,海德无声地笑了笑:“不愧是我能干的副手,情报收集得相当全面及时。看来爱德华陛下勉强维持的和平局面终于要被打破了。”
“您看上去似乎很高兴?”斯派洛略显意外地问道。
“有吗?那应该是我度过了一个短暂的假期吧。”海德轻快地回答。
直到对上副官不满的视线,海德才有些怵得慌,轻咳一声摆正了姿态。
“度假?在这个时期?”斯派洛对于上司的不靠谱有了新的认识,“恳请您在接下来的会面中不要显得这么……愉快吧。”
“有吗?我应该只是一直保持基本的社交程度的微笑而已。”海德抬手轻轻拉扯了一下嘴角,做了个鬼脸。
“希望如此,也请收敛一下您的幸灾乐祸,这只会让您像个投机倒把的战争狂。” 斯派洛适时提醒。
“……你们一个个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可不是什么杀人狂,”海德悻悻地撇嘴,忍不住拍了拍手中一叠报告,“虽然有时候贵族老爷们对我的提案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我是恨不得炸了宫殿吧,但是这就像我塞给你十份报告要你补充的时候,你恨不得砍了我一样,大家都只是脑子里想想罢了。思想不是具体的事实,居心不良,不能作为判罪的依据。*”
“……那得怪您平时的所作所为,您看上去就一副恨不得天下大乱的样子。” 和上司不同,斯派洛是个不善于玩笑的人,“顺便问一声,不会真的有十份报告要我修改吧?”
“说什么呢,今后谁会来关心这些流程化的书面文章?”海德谆谆教诲道,“现在是争权夺利的时刻,我们应该抓紧时间站上主舞台。”
“我们?您是指连三天前的会议都未受到霍克阁下召集的您?”斯派洛并不赞同。
海德脚步一顿,在看到前方熟悉的身影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靠着仁慈的赫隆巴阁下慷慨送达的这份邀请函。”
走廊尽头的会客室前,赫隆巴正独自一人等候着。
斯派洛一惊。
他只是接到了海德会面安排的通知,却并不知道上司在何时约上了现在风头正盛的赫隆巴。
在斯派洛的汇报中对现况已大致了解,离开芙洛拉城数日的海德不慌不忙,上前与赫隆巴行礼致意:“久等了,赫隆巴阁下。”
赫隆巴上下打量了海德一眼,嘴上挂起了不走心的笑容:“是我早到了,海德阁下。”
海德视线轻移,看向赫隆巴身后虚掩的门。
赫隆巴注意到了他的窥探,给予肯定地推开门:“按照您的请求,霍克阁下正在里面等候您。”
“什……”斯派洛的惊呼被赫隆巴轻蔑的眼神堵回。
作为一位稳重的副官,他很少如此失态,但是他实在想不到当前宫中势力最大的两人为何会同意与自己并不起眼的上司会面。
海德则轻轻拍了拍斯派洛的肩,将手中的报告一并丢给他:“回去等我好消息。”
语毕,他步履轻松地跟着赫隆巴走进那扇门中。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小型会客室,在巨梣宫数以百计的房间中毫不起眼。
靠墙的书桌旁,手握执政印章、当前宫中最有权势的执政官“鹰目”霍克正埋头批改文件。听到动静,他抬头,刚毅的脸上带着无可动摇的冷峻,锐利的视线如刀锋般刮过了海德全身。
海德静静站着任由他打量。
“我知道你,海德阁下,在年轻人中拥有独到的想法和精彩的实绩,否则即使赫隆巴阁下引荐,我也不会同意你会面的大胆请求,”略过一切客套和介绍,霍克是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话语中隐含威胁,“希望你不要浪费我宝贵的时间。”
“您绝对不虚此行。”海德风度翩翩地行礼,“您是否屏退闲杂人士?”
霍克轻轻颔首:“这间会客室只有我们三人。”
“那我们直奔主题,回到三天前诸位未得出结论的问题,您确定帝国的继承人了吗?”海德温声道。
霍克眯起眼,一旁的赫隆巴施施然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等候着下文。
“年轻人,你要把我的时间浪费在你的胡言乱语上吗?”
也许是赫隆巴的表现,霍克稍微给予了海德再多一句话的时间。
“恕我直言,阁下现在正饱受非议。城外,奥利弗阁下的势力日渐庞大,而您身陷宫中无法举起正义的大旗,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继承人问题使得帝国无法运转。毕竟您不能称王,不是吗?”海德不卑不亢地笑道。
三日前的会议上,众位将领根本无法拿出一致的意见。
伊夫殿下年长,却没有任何势力依附;威廉殿下血缘正统,背后却站着势力庞大的外戚;而奥利弗阁下,毕竟只是爱德华陛下的兄弟。
会上甚至有将领提出让霍克称王的愚蠢提案。
不知是被这个提案惹恼,还是自觉继位无望,奥利弗当夜兵变——对外却宣称伤心过度欲回领地修养——现在正一边集结军队一边朝着西北部行进。
霍克却步履维艰,因为他找不到出兵的理由,而他也只是位曾经的将领、现在的执政官,即使手握皇帝爱德华的执政印章,本就和他平起平坐的将领们根本不会买他的帐。
“你的耳目灵敏。”会议上的丑事传播出去,霍克面不改色,“战争一触即发。”
“不,战争已经爆发。待您走出这个门就会接到东部的求援信,诸多小国组成盟军,预备推翻东部行省欧斯滕的统治。”海德开玩笑般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毕竟我耳聪目明。”
霍克推开了面前厚厚的文书,赫隆巴也稍稍坐正了身体。
东部行省欧斯滕纳入帝国统治仅仅一年有余,是帝国东南部边境的前哨基地,行省地域辽阔、民族繁多,因为治理不易,欧斯滕总督在短短一年内轮换了三任。
若是欧斯滕发起叛乱,奥利弗又同时举兵的话,芙洛拉城可谓是腹背受敌。
注意到两人都对他的话题产生了兴趣,海德终于抓住了主动权:“霍克阁下面对东部和西北部的兵变独木难支,而欧斯滕与东南部赫隆巴阁下家族的领地接壤,您也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我有个提案,两位不如结为同盟?”
感谢您的阅览。
*因为思想不是具体的事实,居心不良,不能作为判罪的依据。——《一报还一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二幕 第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