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的话语,看似是对眼前黑袍长者的请求,语声之中,却隐隐含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压迫之力。
大司命看了他半晌,默默叹了口气:“影儿,你当真想让我施法,唤醒他吗?”
“尊上所言何意?”大司命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时影心生忐忑。
“你不要忘了,他的母亲,可是你亲手所杀的,他今后若是知道此事,会有何想法?”
时影正色道:“青妃,虽是他的母亲,但她当时挟持北冕帝,我出于无奈,才杀了她。时雨是识大体,明大局的人,他会明白的。况且……”他顿了顿,义无反顾地说下去:“就算他今后记恨我,那便让他恨吧,这和我现在的举动,并无干系。”
听了他的话,大司命默了片刻,终于苦笑道:“好,便依你吧。希望你将来,莫要后悔。”
时影道:“尊上无需忧心,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影都不会因为今时此举而后悔。”
大司命见他语气如此决绝,便不再坚持了,指尖凝聚起法力,白光刹那间聚拢,如一道闪电般,向着时雨的眉心击去。
耀眼的白光全部没入眉心,只见水晶棺中沉睡了许久的那个少年,此时缓缓地睁开了眼。
初返尘世的时雨,眼神还有着几许空洞和茫然,看着面前一黑一白身着仙袍的两人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情不自禁举起手来,指着时影颤声道:“你是……”
时影柔声道:“不错,雨儿,我就是你的哥哥时影。”
九嶷山少司命就是当年世子殿下的事虽未公开,但天下已是人尽皆知,时雨当时在宫中早有听闻,只是碍着青妃的制约,不能来九嶷一探,如今终于见到了,时雨竟激动得迸出几滴眼泪来。
“哥哥……”他跃出棺柩,紧紧地抱住时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的处境。
“太好了,我还能见到哥哥!”时雨抹着眼泪,掩饰不住语音中久别重逢的喜悦。
“雨儿,是大司命救了你。”时影淡淡说道。
此时的时雨,才注意到身旁的水晶棺,霎时困惑到了极点。“这是……我怎么在这里?”
时影并未马上答话,而是看向了一旁的大司命,见那黑袍长者神情冷淡,闭口不言,只能开口解释道:“你当时被海**流寇袭击,身负重伤,大司命恰好路过救了你,因你伤势太重,只能把你放置在这鲛族圣物水晶棺中,才挽回了你的性命,而你虽已得救,却始终昏迷不醒,如今才恢复神智。”
时雨听闻此言,怔愣了许久,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发问:“那……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半年有余了。”
竟然这么久,时雨呆住了,片刻后仿佛想到了什么,急声问道:“那雪莺呢?她在哪里?”
时影安慰他道:“雪莺被她哥哥救了,如今正在白王府中安胎,一切都很好。”
“安胎?”时雨惊讶之余脱口而出。
白袍男子看着他缓缓说道:“不错,她有孕了,你的孩子。”
时雨怔住了,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说……她……怀了我的孩子……”时雨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还说得结结巴巴。
时影没有答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时雨呆愣之后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在原地不停地踱步打转,高兴得手舞足蹈,“哥哥,我竟然有孩子了,哥哥!”
时影看着他兴奋的样子,不由得也弯起了唇角。
时雨乐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拉住时影的手道:“哥哥,这几年,父皇嘴上不说。其实我看得出,他很想你。你……愿意和我进宫去见他一面吗?”
听闻此语,白袍男子默了一瞬,垂下了眼眸,轻轻叹息一声道:“雨儿,帝君他……已不在了。”
晨光熹微,天色破晓之时,万年神鸟整个身体倚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之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从迷蒙的梦境中睁开眼睛,耳边骤然传来那无比熟悉的急促呼唤,“重明……”
神鸟睁开眼来,发现那个白衣男子正站在树下,脸色焦灼,一动不动地看着它。
重明见他的样子,一个激灵醒转过来,跳下树来连声询问:“小影子,你几日未归,可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不料那个白衣男子却没有回答它的问题,扯着它的袖子急声问道:“重明,颜儿呢?我在山下的客舍里没有找到她。”
重明愣了一瞬,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一时没有答上话。
时影见它不语,心中更是急不可待,把它的袖子都快扯断了,再次追问道:“重明,回答我啊!”
许是被他惶急的样子给吓到了,神鸟抖索着抬起手来,颤颤指向清修殿的方向。
时影看了后没有再说一句话,袍袖一挥,就向着清修殿的方向奔去,留下重明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一脸茫然不解。“这人咋啦?如此火急火燎的,发生什么事了?”
……
白衣神官几乎是破门而入的,当然,清修殿本就是他的寝殿,他也无需知会他人。
此时此刻,轻柔的晨光渺渺照进殿中,光影在粉墙上缓缓挪动,如一幅绣金的帘幕般铺陈开来,四下里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他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前殿空无一人,时影快步走到屏风之后,一眼便看到那个娇憨的少女,此时正睡在他的床榻上,闭着眼睛,嘴角含笑,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如此甜美而安静的睡容,让白衣神官紧张的心绪瞬间放松了下来。
这些时日,他在宫中打点一切,心中却始终念着她,他生怕他不在的日子,她又会像以前那样,一走了之,让他遥遥思念,苦苦追寻。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他不敢再放手,也不敢再离开。他只想今后的每一天,她都陪在他的身边。
时影小心翼翼挨着床沿坐下,看着少女恬静而柔美的睡颜,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定和满足,他的颜儿,就在这里,他会永远护着她,谁也不能把她抢走。
少女还沉浸在梦乡里,像是梦到了什么让她害怕或者困惑的事物,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睫毛如蝶羽般轻轻颤动,脸上还有薄薄的一层细汗。时影看了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上她略微湿润的额头,想要给她一丝抚慰和怜爱。可当他的指尖触到少女饱满的前额时,她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时影吓了一跳,也忘了收回手指,就这样维持着方才的举动,一动不动地覆盖在少女的额头之上。
“师父……你这是做啥?”少女的眼眸乌黑晶亮,看着白衣神官奇怪的动作,情不自禁问道。
“那个……咳……”时影收回了手指,轻咳一声掩饰住内心的慌乱,他怕像上次那样,因为逾越的举动而吓到眼前的少女。
可朱颜只是懵怔了片刻,并未纠结此事,看到时影坐在身边,便一下子从塌上坐起,眼眸弯弯,娇声问道:“师父,你从皇宫回来啦?”
时影点了点头。
“嘉兰急召师父入宫,可是宫内出了什么变故?”
时影缓缓道:“帝君驾崩了。”
朱颜愣了一下,那个曾经把她逼入绝境的空桑最高掌权者,竟然就这么离开了人世,可是,这是不是也代表着,师父他,要即刻面对帝位继承的问题。
“那师父你……”朱颜莫名地有些慌乱,眼神带了一丝惊恐,心中涌起复杂而纠缠的情绪。
时影看在眼里,连忙安慰少女:“颜儿,你不用担心,我已安顿好一切,时雨,会继承帝位。”
“时雨殿下?”朱颜惊呼出口,“师父!你说时雨殿下?”
时影料到朱颜有此反应,便柔声解释道:“不错,时雨并没有死,他被大司命救了,安置于九嶷山中,却因伤重而昏迷,如今方才醒来。”
听闻此言,朱颜惊讶得合不拢嘴,但片刻后就欢欣雀跃起来,“太好了!雪莺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可要高兴坏了!”
“师父,那时雨殿下,是不是已经回宫了?”
白衣神官颔首道:“正是,前几日我还未寻回时雨,担心朝中有乱,便封锁了帝君驾崩的消息,如今时雨已正式回宫,正准备新帝登基等事宜。”
朱颜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颇是仰慕地望着眼前的白衣神官,拍手称赞道:“师父真是厉害,才几日工夫就把这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颜儿……”白衣神官望着眼前明媚如花的少女,正色道:“时雨即将登基,宫中需要准备的大小事务极多,这段时日我还需待在嘉兰,不能在这里陪你了。”
朱颜摆摆手,“师父不用管我,新帝继位才是要紧事,我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去,师父不用担心我,我会……”
“不……”白衣神官急切地打断了少女的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忧虑之色,“颜儿,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这段时日,你还是回天极风城吧。”
看着时影忧心忡忡的神色,朱颜大概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她犹豫着发问:“师父,你是担心……大司命?”
时影的脸色沉下去,没有答话。
朱颜当然知道,上次与罗刹和亲之事,是谁在背后捣鬼?又是谁给帝君推荐了人选?这一切,分明是那高高在上的九嶷领导者所一手策划的。而如今,师父不愿继承帝位,大司命的计划可谓全盘落空,满腔的怒气郁结于心,未必不会再次为难于她,师父的担忧,确实在情在理。
朱颜想及此,便乖顺地点了点头,轻轻说道:“我明白了,这段时间,我就先回西荒吧,待师父处理好一切事宜,我再回来吧。”
“可是师父……你的身体?”少女突然想到了上次在客舍时亲眼所见时影虚弱的样子,不由得忧怖起来。
“颜儿,不用担心,宫中有御医,每日前来探脉,说我的身体已是无碍了。”
朱颜拍手笑道:“那可是太好了!师父……”说着说着,少女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轻言细语道:“那师父忙完后一定要回来啊,我会一直等着你。”
……
空桑二皇子时雨登基后,始称开元帝,改年号为天宝。
北冕帝这几年沉疴缠身,国事已是力不从心,许多事就此耽延搁置。碰巧这几年内,旱涝横生,灾民流离,百废难兴。民忧民情无人体察,民怨民愤无人能解,如此境况之下,新帝甫一继位,便有上百份奏折,从四面八方呈递上来,上至朝堂权柄,下至地方官吏,无不盼望着新帝废旧革新,颁文敕令,主持大局。
时雨哪见过这等局面,一下子慌了手脚,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头痛不已。时影无法,这几日便住在宫中,帮着时雨处理政务。
时影批阅奏折,可谓条理清晰,观点明确,每一份奏折呈到他手中,他看了片刻,稍作思索,便提笔批注,看到良好的谏言,为国利民的提议,他便颇为欣喜,与时雨同斟共谋,合议良策。有了时影的帮助,时雨觉得处理政务,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了。
时日长了,这生性好玩的空桑新帝便没有那么上心了,想着反正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哥哥在,下朝之后,也不愿去看那堆积如山的奏折,独自逍遥快活去了。时影无法,便独自一人留在养心殿中,在灯下静静地批阅,不知不觉已是入夜时分。
忽然之间,门口传来几声并不清晰的敲门声,有一声没一声的,就这么,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时影有些疑惑,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折子,便悄声踱步到门前。
“谁在门外,何事?”他以为是值夜的太监,许是怕他过于劳累,来劝他就寝的。
门外无人应答,悄无声息,时影觉得蹊跷,便一手拉开了门,还未做好任何准备,一个香香软软的小人儿,一下子就扑入了他的怀抱。
耳边传来少女略带了些哽咽的声音:“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