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司命醒来的消息传遍了九嶷山,大司命带着四大司空前来探望,亲自替他的爱徒把了脉。
大司命探了半晌,神色几番变化,先是喜形于色,后又错愕惊疑,最后竟愁眉不展。
他环顾殿中,见重明一鸟守候在旁,却是不见了影儿那个最宝贝的女徒弟,如此重要时刻,朱颜又去了哪儿?
大司命看向床上那半卧之人,那人眼睑低垂,神色淡淡,看似波平浪静,心如静渊,可他又如何看不出,时影正在掩饰的,是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能让影儿心生烦乱之人,还能有谁呢?
大司命长长叹一口气,召过一旁的重明仔细吩咐道:“影儿如今身体尚弱,还需时日调养恢复,培元固本,这些日子,你需时刻不离他左右,千万不可再让他触动心火,伤神乱绪。”
重明听得大司命所言,不由得暗暗心惊,心道不愧是伫立于法界众生之上的九嶷第一人,的确洞察幽微,纤毫入目,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重明不敢怠慢,俯首郑重答道:“请尊上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照顾周全。”
大司命回过头去,看了眼床上之人,神色渐渐冷肃起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还是罢了,挥了挥袖大步离开了清修殿。
重明见大司命走远,急忙来到时影床头,终于说出了这几日还未来得及问出口的话:“小影子,那日老夫见小颜儿神色慌乱,匆匆逃离清修殿,到底是为了什么?”
时影仍是低着头,并不答话,只是眼神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重明见他不语,不由得有些着恼,气呼呼道:“你瞒着大司命也就算了,你还瞒着老夫?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朱颜这丫头,这两天她分明都躲着你!”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时影的痛处,白衣男子猛然抬起头来,脸上尽是沮丧和懊恼之色。
“看看看……老夫说对了吧!”重明嘴上如此说着,可看着时影这颓丧的样子,不由得也担忧起来。
“小影子,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来听听呀,老夫也可给你出出主意。”
兴是这句“出出主意”让时影看到了一分希望,他看着眼前的神鸟,终于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日,我对颜儿……确是做了些不该的事,许是……吓到她了。”
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大神官几时说话这般吞吞吐吐了,重明一时竟有些想笑,但却又觉得不该在这少年忧烦困顿之时如此失态,只得屏了笑意,露出些不以为然的神色来。
“老夫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原来如此……只是我就纳闷了,那丫头本就心悦于你,也没必要如此这般吧。可见你这不该之事,确实过分了些。”
时影复又垂下眼睑,黯然道:“确实……我也觉得,是……过分了些。而且她的鞋袜,尚在此处,也不见她来取回。可见她定然仍在怨我恨我,不肯原谅我。”
重明见他那伤情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正想着如何措辞之时,忽然又想到了些什么。
神鸟面带疑惑凑近眼前的白衣男子,压低声音问他:“我说小影子,你为何突然对小颜儿那样,你可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成?”
听闻此言,白衣男子身体陡然一震。
重明瞬间看出了端倪,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果真如此,老夫猜的没错。”
时影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之前,我好似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在梦里面,那罗刹鬼王对颜儿她……欲行不轨之事……”
白衣男子没有再说下去,但神鸟已是明白了,情不自禁感叹道:“难怪你会如此失态,原来是梦魇缠身,心生魔障罢了。而你在罗刹国的所见所闻,便是噩梦相生的源头。”
时影没有答话,只是脸上的神色,又黯上了几分。
神鸟瞅着时影那灰心丧气的样子,颇是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小影子,莫要沮丧,小颜儿只是一时受了惊吓,过一段日子,便不会放在心上了。”
自那日之后,朱颜就搬离了偏殿,重新住回山下的客舍了,一连几日,也不见她现身。
时影等得焦灼,终于熬不住,带着一盒点心以及少女留下的鞋袜,便去敲了客舍的门。
重明说道:“那小颜儿虽是天真烂漫,不拘无束,但也终究是女孩家心性,这会儿又羞又恼的,怎么还会像以前那样,没事人似的出现在你面前,毕竟姑娘家脸皮薄,你这做师父的总要多担待些。”
时影踌躇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门扉。
“颜儿……是我。那日……你留在清修殿的鞋袜,我让神仆浆洗干净,给你送来了。”
白衣神官等了片刻,却没等到少女的回答。
他只能提高声音再次叫唤:“颜儿,你听到吗?”
又候了一会儿,门终于被“吱呀”一声打开,时影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少女的脸上,尽是倦怠之色,眼下还有淡淡的晕青,想是这几天也未休息好。
“师父请进吧……”
朱颜让出门路,自己默默地退到了角落的床榻边坐着。
这是时影第二次进入少女的房间,犹记得上次来时,她正值月事之期,就躺在那张床上睡着,无端地惹人怜爱。那时,他还因为她偷采“莹火草”而训斥了她。可如今,两人再次在这里相见,他仍是她的师父,却怎么也端不起师父的架子来。
“颜儿……”时影犹豫着开口,“鞋袜我给你放这里了,还有……你喜欢吃的雪薇糕,我让神仆照着你上次做的样子仿制了,你不妨尝尝看,味道极佳。”
时影拿出食盒中的糕点,放置在桌上,雪薇糕阵阵清甜的香气瞬间飘散开来,引得坐在床边的少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可朱颜只是看了一眼,便又立即别过头去,脸上无波无澜,淡淡回道:“多谢师父费心了。”
“无妨。”时影见朱颜并未排斥,不由得心中高兴,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期待,可又见那少女神情冷漠,语气疏离,再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他禁不住又忐忑不安,心慌意乱起来。
也许就如重明所说,颜儿她,仍然恼着他吧。
此时此刻,术法绝顶、叱咤风云的大神官,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带着几分祈求的语气,轻声细语道:“颜儿,那日之事,为师确是做的过分了些,还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朱颜并未抬起头来,语气仍是平淡:“那日之事,朱颜已不太记得了。师父身体康复,才是头等大事,其他的,并不重要。”
时影见她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心知她还纠结着那日他说的话,一时无法,索性鼓起勇气,坐到了少女身边。
少女见他凑过身来,略显慌乱,刚要起身躲避,却被时影一把抓住肩膀,按坐在原地。
“颜儿,你可是还在怨恨着那日我对你说的话?那日,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净说些让你不开心的话。”
少女被他按着,不由自主挣扎了下,却发现对方的力道极大,根本挣不脱,她只能别过头去,避开眼前男子炽热的目光。
“颜儿……”时影见左说右说,朱颜都不为所动,不由得有些着慌了,一时竟再也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如同打了个死结,紧绷得再也漏不出一个字。
朱颜见时影无话,只当他也无甚可说,便狠下心来,冷冷下了逐客令:“师父若无他事,便请回吧,时辰也不早了,师父身体尚弱,还需早点休息。”
白衣神官愣了一下,意识到朱颜这么说,已无转圜的余地,但又觉得甚是不甘心,愁肠百结之间,突然想到了神鸟半开玩笑的一句话:“她要是不原谅你,你就装病,看她是不是心疼你。”
时影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这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之行事,又岂是他堂堂九嶷山少司命所为?可如今别无他法,为了让颜儿彻底解郁释怀,他也只能厚着脸皮,试上一试了。
时影心中有了主意,索性就抛去了各种杂念。他的内心突然变得非常渴望,渴望想知道重明提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兴许,成败只在他一念之间,他……不能再犹豫了。
白衣神官望着少女倔强的侧颜,压低声音,无限留恋地说了一句:“那颜儿,师父走了……”
那声音有气无力,听着竟有几分凄楚的味道,朱颜隐隐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就看到时影逐渐失神的瞳孔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师父……”朱颜忍不住惊呼。
白衣神官的眉头剧烈地抖动,脸上的神情颇是痛苦,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而伴随着少女焦急的一声叫唤,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按上自己的胸口,气息逆涌而上,甫一张嘴,就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少女青色的莲花裙被泼上了点点血迹,青红相间,就如绿叶衬着朵朵红花,花在胸前怒放。
“师父……天哪……”朱颜吓得魂飞魄散,花容失色,她怎么也想不到,方才还好端端的师父,怎么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时影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血线,就这么自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朱颜看着心惊,忙不迭地想用手帮他擦去,却不料那白衣男子避开了她的动作,强撑着迷离的双眼,突然对她温柔地笑了笑。
作为空桑的大神官,时影平日里端雅矜持,几乎从不显露笑容,也只有对着她和重明时,才会偶尔松弛片刻。可就是那少之又少的笑容,却如春风沐雨,秋月凝霜,引得人心醉神迷。
而此时白衣神官的笑容,虽也如往日一般温情和煦,但在朱颜看来,竟带着几分伤感和诀别的意味。
少女一下子被吓住了,刚想伸手去抓住眼前之人,谁知道那个白衣男子的身体晃了晃,对着她就这么靠了过来。
朱颜慌忙抱住他的身体,他整个人就这么压在她的身上,沉重的力量迫使朱颜不由自主往后靠了靠,后背一下子贴在了床壁上。
时影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冻冰,脸庞埋在她的颈窝中,微弱的呼吸就这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她的脖颈。朱颜害怕极了,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禁不住失声高呼:“重明,重明,你在哪里?快来呀!”
少女尖锐的叫声穿越过九嶷山的上空,终于唤来了万年神鸟,白色的小鸟自半掩的窗户处飞身而入,抖抖翅膀,瞬间从雏鸟的形状化成了人形。
朱颜看到重明到来,勉强定了定心神,颤声道:“重明,师父怎么会这样?”
“这些时日,他……他不是好了大半了吗?”
重明上前查看了时影的样子,幽幽叹气道:“小颜儿,小影子的伤势虽已好了大半,可近日忧思过度,心神损耗,一时又受了刺激,如今这个模样,只怕是心脉阻络,气血逆行所致。”
“受了刺激?受了什么刺激?”朱颜急声问道。
重明看了看朱颜,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少女像是明白了什么,不由得脱口道:“难道是因为我……”
重明点了点头,“小影子的个性,你是知道的,那日你走后,他自责不已,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再加上你又一直躲着他,小影子这心里,便愈发过不去了。”
“今日他来你这里,本想着能获得你的原谅,解开数日来的心结,却没想到,这心中的愁郁,倒是更加重了些。”
听了重明的叙述,朱颜心中愧疚不已,禁不住连声喃喃:“是因为我……竟是因为我……”
说着说着,少女忍不住落下泪来,正想着该如何解救伏在她肩上的伤怀之人,那人的身体忽然就动了一下,发出了几声轻微而孱弱的咳嗽声。
朱颜一下子紧张起来,用力推开他几分。
时影的脸色,仍是晦暗无光,可朦胧涣散的眼神,却渐渐聚集起了一些神采。
“师父……”朱颜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庞,低声轻诉道:“是颜儿不好,颜儿不该不理你……师父……”
少女呜呜地哭泣着,只觉得悔恨之情溢满胸腔,简直要把她的整个心房撕裂。
“不要哭……颜儿……”白衣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颤悠悠地举起手来,握住了朱颜的双手,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笑意。
“颜儿,我只愿你,不再怨我,我就心安了……”时影说着说着又咳了起来,可他似乎不愿少女担心,偏又拼命地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咳得过分。
但朱颜又怎么会看不出,时影涨得通红的脸庞以及那剧烈颤抖的肩膀,无一不在告诉她,他正在掩饰着巨大的痛苦。
“师父……”少女哽咽着扑入时影怀中,感受着他胸腔的震颤,仿佛这样做,才能够让白衣男子觉得好受些。
“颜儿……我没事……”时影抱着怀中少女,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一旁的万年神鸟。
只见那厢重明早已笑得无眉无眼了,看见他望过来,勉强止了笑意,竖起大拇指来朝外指了指。
时影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可以了,见好就收,撤吧!
两人眉来眼去一番,朱颜也未曾看见,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时影忽又觉得让少女如此伤心甚是不忍,但又不敢轻易撤了架势,只能在神鸟的不断催促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颜儿,你能接纳我,我……我甚是心慰……”
神鸟见时影说不到重点,急得眉眼都凑成了一团,忍不住催促少女道:“小颜儿,小影子身体还弱,让我送他回清修殿休息吧。”
朱颜从时影怀中探起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急声道:“我也一起去。”
重明连忙摆手拒绝:“小颜儿,不如让小影子先休息一会儿,你晚些过来便是,我怕他看着你,便不愿睡下了。”
少女想了想,又恋恋不舍地看了时影一眼,终是万般不舍地点了点头。
……
万年神鸟进入清修殿后,一眼看到桌案上的一盅笔洗,便兴冲冲地冲过去,一口饮尽其中的墨汁,然后甩了甩头,大大地舒了口气。
他抹了抹嘴,大声嚷道:“小影子,可急死老夫了,我真担心小颜儿看出来。”
时影坐在塌上,默默看了他一眼,不言也不语。
“不过你真别说,你这戏唱得也忒好了,咋个如此逼真呢?居然连老夫都快被你蒙过去了。”
听着神鸟夸赞的话语,白衣男子并不为所动,只长长叹一口气,幽幽自责道:“我不该让颜儿伤心的……”
重明道:“你看你,就想着宝贝你那个女徒弟,她要是知道咱俩联合起来骗她,估计会气得发疯!”
“不过嘛,这样也好,你和她,终究是没有嫌隙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重明一脸无奈,摇摇头道:“看,她已经追过来了。”
谁知应了门后,进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青衣少女,而是高冠广袖的风司空。
风司空见了他们两人后拱手施礼,“见过少司命,重明大人。”
时影恭敬回礼道:“不知司空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风司空道:“少司命大人,嘉兰传来消息,让大人您立即入宫,觐见帝君。”
时影疑惑问道:“入宫?为何如此急迫?司空大人可知所为何事?”
风司空闻言,神色严肃,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才犹豫着小声开口:“帝君……恐是大限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