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罂指了指自己:“‘神明大人’可是在向我求助?”
“神明”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故作镇定地道:“对,就是你。”
向罂左顾右盼,确定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后,当即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真是我?”
“真是你。”“神明”手里的经书已然被枯枝洞穿了大半,身体吃力得不住颤抖。
“真是我?”向罂激动地道,“‘神明大人’记得我的名字么?”
“‘怪物清除局’的处刑官……”“神明”绞尽脑汁,“向……”
向罂凑近了“神明”,对荣敬泽视若无睹,期待地道:“向什么?”
枯枝终于彻底洞穿经书,抵上了“神明”的眉心,马上就会破开皮肉,触及脑浆,要了他的性命。
而他身边这个处刑官却一心想着被他念出名字,完全没有出手处决荣敬泽的意思。
“怪物清除局”究竟是怎么样培养处刑官的?
居然能培养出如此不知轻重缓急的处刑官。
“向……”“神明”实在想不出对方的名字,不得不避重就轻地道,“向处刑官,救命。”
向罂不紧不慢地抬起右手中指与食指夹住枯枝,失望地道:“‘神明大人’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神明”惊魂未定:“抱歉。”
“我叫‘向罂’,请‘神明大人’记住我的名字。”向罂无比虔诚。
“神明”连连点头:“记住了。”
“啊,真的么?”向罂热泪盈眶,“我真是太荣幸了。”
“神明”命令道:“向罂,处决这头怪物。”
“向罂乐意为‘神明’大人效劳。”向罂一下子折断了枯树怪的树干,枯树怪霎时一动不动,惟有血液接连不断地从祂身上滴落——是那些死去的“使者”的血液,而祂自己是流不出一滴血液来的。
而后,向罂回到了荣夫人面前:“我们走,别在‘神庙’打搅‘神明大人’。”
荣夫人看着向罂手里的枯树怪,急着发问,被向罂抢先了:“我们走,‘神明大人’要休息了,打搅‘神明大人’是会遭报应的。”
见向罂不断地对自己使眼色,荣夫人欲言又止。
向罂提着枯树怪走在前头。
上了车后,向罂直截了当地地道:“他没死。”
荣夫人从向罂手中抢走枯树怪,接着强行将枯树怪的脑袋安上,继而抱在怀中。
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面目全非的儿子:“敬泽,你能说句话给妈妈听么?”
然而,儿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质问向罂:“你不是说他没死么?”
“我想祂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向罂开着车,目视前方。
荣夫人抚摸着儿子的脑袋,轻声细语地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你都是妈妈的孩子,妈妈爱你。”
好一会儿,枯树怪才发出声音来:“妈妈,我变成了这副样子,还杀了人,对不起。”
——所幸是属于人类的语言,而不是怪物的语言。
“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觉得对不起妈妈。”荣夫人眼含热泪,“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向罂将车开到了“怪物清除局”的一间安全屋。
进了安全屋后,向罂叮嘱荣夫人:“要是有别人问起来,你就说荣敬泽异变成怪物后,被我处决了。”
“好。”荣夫人答应了后,忐忑地问道,“敬泽不能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向罂回答道:“恐怕不能。”
他至今没能找到使狮鬃水母变回闻璨的方法,虽然两者情况不同,但他不能不负责任地给荣夫人希望。
“那也没关系。”当然不是没关系,荣夫人心如刀割,不过当着儿子的面,她只能这么说。
向罂为荣夫人倒了一杯热水,接着问荣敬泽:“你的脑袋、四肢掉了都不影响你的性命,那么我只给你留一小部分,大部分上交‘怪物清除局’行不行?”
“行。”荣敬泽干净利落地道。
“好。”向罂折下一小段树枝,“这点够么?”
“够了。”荣敬泽回答道。
“这一小段树枝由我来保管,剩下的我会上交‘怪物清除局’,这是我的工作,请见谅。”向罂郑重其事地道。
荣夫人不舍地道:“不能留给我么?”
“不能。”向罂解释道,“荣敬泽已经异变成怪物了,怪物身上有气味,你是普通人,最好不要沾染怪物的气味,会引来别的怪物的。”
荣夫人艰难地妥协道:“好吧。”
向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住荣夫人,还没开口,额头早已泌出了一层薄汗,他又吸了口气,才道:“你知不知道楚漓在哪儿?”
他的妈妈叫做“楚漓”,是名门楚家的千金大小姐,而荣夫人的名字是季妤。
嫁人前,楚漓与季妤是闺中密友。
他鼓励荣敬泽给季妤打电话,其中一个目的是想知道季妤婚后多年是不是变得像她丈夫一样醉心于名声与权力。
“楚漓……”荣夫人——季妤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到过楚漓了,也记不清别人上一回在她面前提起楚漓是多久以前了。
这个遥远的名字带着她的少女时代呼啸而来。
一件件一桩桩早已尘封的旧事陡然被揭开,那张笑容明媚的脸庞在她脑中熠熠生辉。
“楚漓她……”她猛地流下泪来。
向罂追问道:“她怎么样了?”
“我的丈夫与她的丈夫是政敌,不乐意我们来往。我上次见她是我结婚前一天,她那时候刚刚查出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她看起来非常幸福,让我摸摸她的肚子,还说要让这个孩子认我当干妈。她的肚子很暖和,但还很平坦,我感受不到孩子的存在。我提醒她‘最近异变成怪物的人不少,为了孩子能健康长大,她应该向‘神明’上贡。她不以为意。不幸的是,她的孩子出生后,‘异变值’高达百分之四十九。尽管没超过百分之五十,可是她的丈夫仍然决定处死孩子。她不得不时时刻刻地守着孩子。她向我求救过,我不顾丈夫的反对,带着人,想将她和孩子抢走。可惜没能成功。那之后,丈夫将我禁足了。
“没多久,我也怀上了身孕,我常常孕吐,我变得浑身无力,嗜睡,我顾不上她了。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她带着孩子逃走了。我想真好啊。我央求爸妈派人去找她,保护她。然而,爸妈没能找到她。后来,我没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五年后,我听说她被她丈夫找到了,带回了家,而她的儿子被送走了,下落不明。”季妤顿了顿,十拿九稳地道,“你的名字是向罂,不是同名同姓,你就是楚漓生下来的向罂,你长得很像你妈妈。你还活着,真好。谢谢你还活着,她能安息了。”
“她能安息了?”向罂像是没听懂似的,重复着,“她能安息了?她能安息了?”
“她被带回向家后,郁郁寡欢,病死了,已经秘密下葬了。”季妤叹了口气,安慰道,“阿罂,请节哀。”
向罂发着怔,没出声。
好一会儿,他突然对季妤道:“麻烦去沐浴,将身上属于怪物的气味洗干净。”
接受突如其来的噩耗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还是最疼爱自己的妈妈的噩耗。
季妤心疼地道:“你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她根本没想过十八年前的那一面,会是她与楚漓见的最后一面。
十八年后的现在,楚漓与辛苦生下的孩子阴阳两隔,而她的孩子竟然成了枯树怪。
这世间真是难以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