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野稚名靠着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
刚刚快速移动带来的眩晕感和恶心感并未因停止而立刻消散,反而在她此刻静止下来后,如同潮水般更凶猛地反扑。
她强压下喉头不断上涌的酸涩感,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尤其是左腿,每一次细微的脉搏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冷汗浸湿了她破烂的衣衫,夜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她紧紧抱住双臂,牙齿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打颤。
但是,不能停在这里。
那个少年救了她,还将她送到这里,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白白浪费了他的好意。
她还许诺未来一定会报答他。她不能死。
前方那片村庄的点点灯火,是生的希望,却也可能是未知的危险。她一个身受重伤、来历不明的普通女性,在深夜贸然闯入一个陌生的村庄,会遭遇什么,她心里完全没有底。
没时间给她犹豫、考虑了。
她必须尽快找到医师处理伤势,尤其是这条断腿。否则,即便暂时安全,落下残疾或者伤势恶化,恐怕对她将来的报复也有影响。
脑海中闪过几张人脸,稚名的神色变得阴郁。
她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
自己现在身处树林边缘,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草地,草地尽头就是村庄的外围。距离不近不远,只是以她现在的状态,这段路将会异常艰难。
她再次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身上这件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淡紫色和服,她似乎一无所有。
不,还有……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隔着布料感觉到一块硬物的轮廓,她才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她最终在旁边空地上找到了一根相对结实、长度适中的树枝。她将树枝当作临时的拐杖,用腋下支撑着,尝试着站起来。
“呃……”
仅仅是依靠右腿和拐杖支撑起身体,就让她眼前一阵黑,差点再次栽倒。左腿悬空带来的坠痛感让她几乎把牙咬碎。
贱人、贱人、贱人……迟早全部给你们杀掉……
靠着这股恨意,稚名死死抓住拐杖,指节泛白,靠着树干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形。
行走的第一步,是最艰难的。她必须用拐杖和前跳的右腿来带动完全无法着力的左腿。
每跳一步,全身的重量都会压在右腿和腋下,震得她伤口生疼。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涩痛,她却连抬手擦拭的多余力气都没有了。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寂静的夜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拐杖戳在泥土上的“笃笃”声,以及右脚落地时沉闷的声响。
警惕心被她提到了最高。她的耳朵竖起着,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眼睛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黑暗,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出来。她知道,自己现在虚弱得连一只野狗都可能对付不了。
这片草地并不平坦,时有坑洼和小土坡。稚名不仅要看远一点的路,还得同时注意脚下。她不敢大意,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她专注于迈出的每一步。
疼痛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的嘴唇因为干渴和用力咬合而破裂,渗出血丝,带着一股铁锈味。
不知就这样走了多久,再回头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了那片草地,终于到达了村庄外围。
这是一个看起来并不富裕的小村庄,房屋低矮简陋,大多是木结构和茅草顶。此时已是深夜,大部分人家都熄了灯火,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微光。
这个年代,夜里还能点得起蜡烛的都算是有钱人家了。
村口没有栅栏,也没有守卫。稚名喘着气,靠在村口的一棵树上稍作休息。
她强忍着疼痛,暗忖自己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必须尽快找到这座村子里的医师才行。
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村子里看起来最齐整、规模也稍大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屋里还亮着光,屋檐下似乎还挂着一些风干的药草。这让她升起了一丝希望。
她拄着树枝拐杖,朝着那户人家艰难地挪去。
会是心肠好点的人吗?
其实稚名对此并不抱以期待,但是她也别无选择。
“叩叩叩——”
敲门声很快响起,稚名的呼吸声都下意识轻了一些。
“谁?这么晚了……”
屋内的灯猛然灭了,传来一道略显警惕且被刻意压低的中年男声。
“对不起……打扰了……”稚名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些,“请问……村里的医师先生……住在哪里?我、我受了伤……需要救治……”
门内沉默了一下,随后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粗布衣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在门后看她。
当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浑身血迹、狼狈不堪、拄着树枝的少女时,明显愣住了,脸上的警惕变成了惊讶。
“医师?你找松本先生?”男人仍然没将门彻底拉开,那双眼睛在门后上下打量着她,“他住在村子东头,门口有棵大柳树的那家就是。不过你这么重的伤……”
“多谢……多谢您指路……”
稚名不想听到别人点评自己,也不想接受别人有可能的提出帮助。她以连声道谢打断了男人的话,不敢多留,转身就朝着男人指的方向挪去。
男人看着她踉跄的背影,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知道了明确的目标,稚名仿佛又生出了一点力气。她咬紧牙关,朝着村子东头挪动。
找到那棵大柳树并不难,柳树旁的那间屋子看起来也比其他人家要干净宽敞一些。
她深呼吸,再次敲响了门。
这次等的时间稍长一些,门才被打开。一个穿着干净棉布长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出现在门口,他手里还拿着一卷竹简,似乎刚才还在看书。
看到稚名的瞬间,松本医师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医者的本能让他迅速扫视了她的伤势。
“你这是怎么弄的?”他的声音沉稳,带着长者特有的威严。
“松本先生……请您帮帮我……”稚名再也支撑不住。顶着这么重的伤能走这么远,完全是因为有口气咽不下。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最后是靠拐杖和门框勉强支撑着:“我的腿……断了……还有其他的伤……我可以付钱……”
松本医师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防止她摔倒。
“先进来再说。”
他没有多问,直接将稚名让进了屋内。
稚名如释重负。
进了屋,只见屋内陈设简单却整洁,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靠墙立着几个药柜,而桌上放着捣药的工具和一些包好的药包。
松本医师让稚名坐在一张铺着干净布垫的椅子上,然后开始仔细检查她的伤势。当他看到她肿胀发紫的脚踝时,脸色凝重。
“骨折得很严重,需要立刻重新接骨固定。其他的伤口也需要清理上药。”松本医师快速说道,然后看向稚名,目光锐利,“你说你可以付钱?小姑娘,看你的样子……”
稚名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世道,出门在外最不能缺的就是钱。没有钱,再善良的人也未必会施以援手。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从腰间最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了那枚一直藏着的玉佩。
玉佩温润洁白,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能看出其质地不凡,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蔓草花纹。
“这个……够吗?”
绝对是够的。这玉佩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其价值几何,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生气垂危关头,对不住了,母亲。若以后还能有机会,她一定再拿钱换回来。
稚名将玉佩递到松本医师面前,声音无波无澜,面上没有半分不舍。
松本医师看到玉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稚名身上虽然破烂但料子精良的和服,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将玉佩放回了稚名手中。
“先治伤。”
他没有说收,也没有说不收,只是转身去准备接骨需要的工具和药物。
在松本医师准备东西的间隙,稚名想到了今晚那个少年。
他给她处理伤口时专注的样子,他不擅长表达情绪的语气,他最后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
如果不是他,她毫无疑问会死。
她对他说的那些感谢的话,说了那么多次,一遍又一遍,看上去多真诚啊。可怜的落魄少女向救命恩人许下承诺,听听,多感人。
可是实际上,她却好好藏着自己最珍贵的玉佩,丝毫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她真野稚名其实就是这种卑劣的人。比起实际利益,更喜欢许下虚无缥缈的承诺。
稚名自嘲地笑了起来,手指无意识抠弄起玉佩的边缘。
但就算再来一次,她也会选择同样的做法。
玉佩是应急用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拿出来。可以先用虚无缥缈的承诺糊弄过去,她就不会先付出实际利益。
胡思乱想着,松本医师已经拿着木板、绷带和药膏走了过来。
“会有点疼,忍着点。”他沉声说道,随即开始动手。
当他的手触碰到扭曲的伤腿时,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稚名的全身,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扯回来。她死死咬住嘴唇,双手紧紧抓住椅子边缘,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贱人,贱人,贱人……这些痛她迟早要那些贱人全受一遍!
眼泪痛得控制不住溢出,稚名却只觉得心里有一团郁火在越烧越旺,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燃烧殆尽。
在接下来的接骨和清创过程中,身体上的剧痛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而稚名哪怕咬到嘴唇出血,泪流满面,都没有喊过一声疼。
这样的坚忍,松本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治疗持续了很长时间。当松本医师终于将她的伤腿用木板和干净的绷带重新牢固地固定好,并处理完其他伤口后,稚名几乎虚脱,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她甚至产生轻飘飘的疑惑:自己真的还活着吗?
“暂时处理好了。骨折需要静养,至少两个月不能受力。其他伤口按时换药,问题不大。”
松本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很近。稚名强逼着自己回神,暗自咬牙坐好坐直。
只见松本擦着手,语气依旧平稳:“你今晚可以暂时住在旁边的杂物间,明天再想办法。”
“多谢……松本先生……”稚名几乎快要累到发不出声音,但是她仍然颤着手再次拿起那枚玉佩,递了过去,“这个,请您收下……”
松本医师看着她固执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枚玉佩,最终叹了口气:“这玉佩价值不菲,远超诊金。老夫不能趁人之危。你若过意不去,日后伤好了,有能力时,再付诊金不迟。”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这世道,留点傍身的东西,总不是坏事。”
自己今天是捡回一条命后走什么大运了吗?
遇到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好的人,好到她觉得不真切,甚至觉得别人另有所图。
稚名眨了眨眼,反应已经开始变慢。她也没有再推让,收回了玉佩,只是郑重道:“谢谢您……您的恩情,我铭记在心。”
这句话她说得自己都要羞愧。
最后在松本医师的搀扶下,稚名挪到了旁边狭小但还算干净的杂物间,躺在铺着干草和旧布的垫子上。
身体的极度疲惫让她很快陷入了半昏睡状态,但意识深处却并不算安宁。迷迷糊糊间,那个有着锐利黑眸和火焰团扇家纹的少年身影,与母亲留下的玉佩交叠在了一起。
稚名的性格是比较矛盾的,她一边戒备着所有人,尽量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一边会时不时因为善良而内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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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