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见她醒来,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平静地与她对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你还好吧。”
只是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句话实在是废话。她伤成这样,和“好”有什么关系?
真野稚名察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懊悔,一直绷着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她只把他刚刚那句话当成是一句根本没有实质含义的客套话,并未当成是冷嘲热讽。
不过,在她的认知里,对方既然说了客套话,那她也应该说客套话作答。有来有往才算礼貌——哪怕是她现在意识混沌,半条命在鬼门关附近晃荡,她也在乎这种东西。
她的喉咙发出可怖的“嗬嗬”声,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到发声的感觉:“还……好……多谢……您……”
还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斑听着她的回答,莫名有些窘迫,但是也不过一秒这种窘迫便随风散去。他再次对上她的眼睛,酝酿着分别的话。
毕竟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只是对上那双眼睛,他一时失语。
他见过太多垂死之人的眼神,绝望的、恐惧的、麻木的。但这双眼睛里,除了无法掩饰的痛苦和迷茫,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清醒。她似乎拼命地抓住这片刻的意识,不肯再次沉沦。
——真野稚名想得很简单,既然有人救了自己,那她就不该辜负这样的好意。
她不能闭眼。如果再失去意识,她毫不怀疑自己将永远沉眠于此。
她能感受到自己肩膀处似乎仍然残留着温暖,刚刚她意识朦胧的时候感觉到这里源源不断地传来温暖的力量。
她要活着。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一个陌生的少年,没有落井下石,没有见死不救,反而为她处理伤口。这已经是她不敢奢求的恩赐。
她不能死在这里。
斑看着少女的眼神从迷茫迅速转为清醒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心里微微有些讶异。
不过几个呼吸,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多谢……您……”真野稚名努力支撑着坐起来,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耗尽力气。
斑微微皱眉,只是看着她挣扎着坐起来,用听不出什么感情的声音陈述事实:“你的腿断了。”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但又刻意压得低沉,显得有些冷硬。
稚名理解地点了点头,或者说,她努力做出了点头的动作。她深吸了一口气,这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让她眼前一阵发黑,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我……我叫真野……稚名……”她断断续续地说,气息非常不稳,“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积攒着微薄的力量,琉璃色的眼眸坚定地看向斑,尽管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我,真野稚名……发誓……未来……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报答您……”
听到这话,斑手指微微动了动。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报答?真是……天真到可笑。她连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
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但这嘲讽并非针对她。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平淡无波,听上去似乎还带着点不耐烦:“报答?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他说的是事实。在这片野兽出没、危机四伏的森林里,一个身受重伤、毫无自保能力的普通人,生存几率微乎其微。而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和他无关。
斑确实没指望她的报答。他救她,并不是为了什么报答。对他而言,救人只是一瞬间的“鬼使神差”,是心情尚可时顺手为之。就像走路时看到路边一朵快要折断的花,或许会随手扶一下,但绝不会期待它将来会长得多茁壮。
他宇智波斑,不需要,也不在意一个陌生少女虚无缥缈的承诺。
真野稚名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以为然,但她并没有气馁,也没有再试图解释。恩情记在心里就好,信不信是他的事,做不做是自己的事。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天色正在迅速变暗,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昏沉。斑显然准备离开了。稚名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做更多。他能出手相救,已是莫大的仁慈。
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
要活下去的念头强烈地支撑着她。她动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腿,手努力扶住一旁的树干,艰难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彻底站了起来。
每动一下,都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骨折的左腿传来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被她咬得几乎出血。
但她还是强撑着,就这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斑原本已经转身离开,听到身后窸窣的动静,他回头看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那个叫真野稚名的少女,正以一种极其狼狈和痛苦的姿势,试图靠单脚行走。她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着,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倒下。
她要走的方向和他背道而驰,她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是光是想象,也能想象的出来一定是盛满痛苦的。
“你……”
斑不知该说什么好。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话,现在应该赶紧离开,回到族地才对。
少女恰巧此时停住,她侧过脸看他,脸上明显带着强扯出来、实在是称不上好看的笑容。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愿给他添麻烦的坚持:“没、没事的……您……快回家去吧……真的……非常感谢您……救命之恩……”
真是难为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肺管子里好像有刀子在捅。
真野稚名喘了口气,忍着阵阵眩晕,继续说道:“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报答您……”
看着她这副明明连站都站不稳,却还要强撑着道谢、不愿拖累别人的样子,斑的心头掠过一丝极其陌生的情绪。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所熟知的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规则里,在他见过的那些人里,一个弱者一旦得到了强者哪怕一丝一毫的垂怜,最本能的反应该是抓紧这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更多的庇护。
他早早就预想过这个少女在清醒后,或许会用惊恐无助的眼神看着他,或许还会哭诉自己的不幸,甚至会抓住他的衣角,哀求他不要丢下她,带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毕竟,他展现出了能救她的能力,也似乎有那么一点愿意施救的意向。
他甚至在潜意识里已经准备好了应对这种局面的说辞和冷漠的态度。
他会干脆利落地拒绝,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这才是乱世中生存的常态,也是他身为宇智波应有的、避免麻烦的理智。
然而她没有。
她非但没有试图索取更多,反而生怕麻烦到他一样,毫不犹豫就选择仅仅只是依靠自己本身的力量。
她看上去对他的出手相救已经完全知足。
她那摇摇欲坠的站立,那因剧痛而煞白却强撑笑意的侧脸,那清晰表达着让他赶紧回家去的话语……一切都与他的预设截然不同。
他看着这个少女,看着她那近乎固执的、想要维持最后体面和尊严的挣扎,心里涌上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感觉。
为什么?明明脆弱得下一秒就可能倒下,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明明有机会可以尝试求助——即使可能被拒绝,但为什么试都不试就选择独自承担?
这种坚持,在斑看来,既愚蠢又异常顽固,仿佛在捍卫着某种在他看来虚无缥缈,对她却至关重要的东西。
是骄傲吗?还是一个被世界抛弃之人,仅剩的、不愿连最后一点自主性都失去的倔强?
斑无法完全理解。在他的世界里,力量决定一切,审时度势、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活下去才是真理。而真野稚名这种近乎自毁般的“不自量力”,在他看来是完全陌生的。
他看着她踉跄一步,身体失控地倾斜。
这一瞬间,大脑还未来得理清头绪,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在她摔倒之前,他扶住了她。接触的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冰冷,以及那强忍疼痛而紧绷的肌肉。
这一刻,之前所有关于“麻烦”、“风险”、“不值得”的权衡,似乎都在这种愚蠢又顽固的坚持面前,界限都变得模糊。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因为剧痛而冷汗涔涔的少女,终于做出了决定。
“得罪了。”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已经与他最初打算离开时截然不同,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下一秒,真野稚名只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和身体各处被牵动的剧痛让她差点惊呼出声,她死死地咬住牙关,才将喉头的痛吟压了下去。
斑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带着夜风的凉意和他身上淡淡的、属于树林和尘土的气息。但他的手臂很稳,有力地托着她,尽量避免碰到她最严重的伤处。
“我送你到有人的地方。”斑言简意赅地说明,然后不再耽搁,身形一动,便抱着她开始在林间快速穿行。
对于斑来说,这只是比平常稍慢一些的速度,但对于重伤且只是普通人的稚名而言,无疑是一场酷刑。
明明应该是充满暧昧的拥抱,然而快速移动带来的颠簸和风压无情地冲击着她脆弱的身体。
每一次跳跃、每一次落地时细微的震动,都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在她受伤的骨头和肌肉里来回切割、搅动。不时还有树枝刮过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恶心感阵阵上涌,胃里翻江倒海。她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全靠着一股不愿在他面前失态的意志力死死支撑着。
她将脸微微偏向斑的胸膛,借此躲避一些迎面的风,同时也隐藏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她紧紧抓着他胸前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
但自始至终,她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或抱怨。
斑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也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的、急促而痛苦的呼吸声。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她紧蹙的眉头和布满细汗的、苍白的侧脸,以及那死死咬住的下唇。
他什么也没说,只能调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势,让她能稍微舒服一点点,同时再次稍稍放缓了一点速度。
不知过了多久,对于稚名来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斑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然后停住。
前方,树林的边缘已经隐约可见,更远处,有点点灯火在夜色中闪烁,那是一个小型村庄的轮廓。
斑将稚名小心地放在一棵大树下,让她能靠着树干坐稳。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他说道,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前面的村庄,你得自己想办法过去。”
再往前就要进入他人的视线范围内了,他不能和这个身份成谜却显然不简单的少女在他人面前扯上关系。送到这里,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真野稚名重新接触到坚实的地面,虽然依旧疼痛,但那令人作呕的颠簸感终于消失了。她靠着粗糙的树皮,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夜晚清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着体内翻腾的气血和无处不在的剧痛。
她抬起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村庄的灯火,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他逆光而立,面容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清晰可辨。
她混沌的思绪也在这一刻升起了一个清明的念头:
分别的时刻到了。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脑子清醒一些,然后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正常。她甚至再次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尽管她觉得在夜色中,他未必能看清。
“再次……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琉璃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真诚而坚定的微光,“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见过您。”
她何其聪明,一早就看出这少年不想和自己扯上关系。
而自己现在翻来覆去除了这么几句毫无重量的承诺,也给不出来其他。
斑微微点头,嗯了一声。他没再说其他,也不再停留,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只是干脆利落地转身,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浓密的林间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真野稚名这才彻彻底底放松下来,她独自靠坐在树下喘息着,大脑眩晕的同时也在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活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她一定要把那几个贱人全部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