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太阳还是有些炽热,墙根底下的阴凉处已经凉快下来,饶是这样,尚一边一步一挪也忙活出一头的汗。
巷口卖馄饨的陈阿公同他打招呼:“阿边呐,侬阿姐身体好点了伐?我看到伊勒陆裁缝的裁缝店里做生活呀?”
尚一边抬了抬手里缺了口的大瓷碗,说:“是的,正要给她送午饭。”
陈阿公边包馄饨点道:“对额,这样有个事情做嘛,出来跟大家讲讲闲话也会好额,没得一天到夜没病也能闷出病来!我前两日还看到伊教阿土读报纸嘞,看起来一点事体也没嘛!”
这一句有点长,尚一边听不大懂,只能笑着点头。
陈阿公抬头看了一眼阳光底下那张俊脸,笑道:“侬跟侬姐姐长得老好额,回头侪寻个好人家!我看陆裁缝屋里厢额阿花就勿错,又灵光人又漂亮,还会搛钞票,去跟土阿婆讲讲,凑成一家算了。”
尚一边点着头,已经到了陆裁缝家铺子门口,其实他们本住在同一栋楼里,只是陆裁缝家租的大,又要开店面,占了临街的大客堂,尚一边和土家阿婆住在西面的厢房里,两个门隔着一个拐角,没在一条街上。
尚一边扶着门框晃进去,没看到人,大约都在后面的工房做活。
他把碗放到柜台上喊了一声“陆伯伯”,不知道陆裁缝有没有听到,但门口突然响起的喇叭声吓了他一个激灵。
乔望雪坐在汽车里,轻轻拍了拍前排座椅靠背:“不要这么凶,停不下你就开出去等我们,我跟小妹一会儿去路口找你。”
金银玲已经把自己的小皮包挎在胳膊上,闻言笑道:“姐姐脾气这么软,以后怎么当军官太太?”
乔望雪红着脸打了她一下:“又胡说,跟那个有什么关系!”
金银玲边笑着躲她边推门下车:“军官都是很凶的,难道姐夫不凶吗,还是他只对你不凶?”
乔望雪伸手去捂她的嘴,两个女孩子笑闹着下了车。
尚一边没有犹豫的一矮身,钻进柜台底下的空挡里。
她们挽着手向这边走来,刚上了一个台阶,就被更加激烈轰鸣和喇叭声吓了一跳,连同整个胡同的人一起扭头看了过去。
一队骑摩托巡警呼啸着而来,不讲道理的把路过的人和附近摆摊的商贩都轰走,乔望雪的白色小汽车刚退了半米,就被一辆嚣张的黑色别克汽车堵住了。
金银玲翻了个白眼,果然看见金召推门从车里下来。
“望雪姐姐,”金召走过去,眼睛里罕见的带着一点笑意,然后他一抬手,拍了金银玲的脑袋瓜,“连声哥哥也不会叫了?”
金银玲慌忙调整被他拍歪了的小礼帽,把白色蕾丝和小羽毛拨回原来的位置。
金召扯了扯她层层叠叠的洋装皱眉道:“穿的什么东西?”
金银玲嫌弃的拍开他的手:“你来这里做什么?”
金召挑眉反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做衣服,”乔望雪指了指面前的陆家裁缝铺,“这家手艺很好,很多太太小姐推荐过,我也跟小妹来过几次。”
金召抬头看了一眼,灰扑扑的招牌,乱七八糟的陈设,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叫到家里去不就行了,还亲自跑一趟。”
金银玲推开他,挽着乔望雪往里走:“做衣服就只做衣服吗?我们就不能再买点别的东西,你给燕好小姐买东西不也得挑挑看看吗?”
金召也跟着她们走了进去:“她不挑,我买什么她要什么。”
金银玲哼了一声,转身问他:“你进来干什么?没别的事干吗?”
“没有,”金召背着手在屋子里闲闲的打量,在看到那个豁着口的大瓷碗时很嫌弃的撇开了眼,“本来也是随便转转。”
乔望雪看了一眼门外面夹枪带棒的巡警,不大理解他哪里“随便”了。
陆裁缝从工房出来,身上穿着粘着线头的灰麻围裙,客气的跟三位客人问好,金银玲笑着说:“陆老板,上回你给我做的裙子我同学说很好看,都问我要地址呢!”
陆裁缝躬身谢道:“多谢金小姐,最近确实更忙了些,我还纳闷怎么都做金小姐穿过的款式。”
金召撇了他一眼,走到柜台前面,用手里的警棍挑了挑摆在上面的布料,勉强看得过去。
尚一边屏住呼吸,他与金召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
金银玲拉着乔望雪走过去,挤开碍事的大高个儿:“有新样子吗?给我姐姐做几件喜庆点的。”
金召被挤偏了一点,鞋尖出现在尚一边的手边,只差几毫米就要踩上去了,尚一边秉着气的把手缩了回去,金召的鞋尖调转了个方向,在不远处的竹椅上坐下。
这下视线变的更低了,只要他一垂眼,就能看见躲在里面的在逃犯。
阿花端了茶水过来,放在金召坐着的小木桌上,很客气的说了一句“请您慢用”就转身走了,金召盯着她梳在脑后的麻花辫看了一会儿,眉毛微微蹙了起来。
金银玲转身,指着画报上的两套洋装问:“哥,以你的眼光看,哪件好看?”
金召抬眼,看不大出来两个的区别在哪里,但他还是很中肯的给出意见:“第二个。”
颜色少一点,裙摆也没有那么大。
“好,”金银玲转过头跟陆裁缝说:“给我做第一套。”
陆裁缝在本子上记下,乔望雪也回头,指着两个款式问他:“哪个好看?”
乔望雪的审美比金银玲好很多,而且她选的是中式的,金召比较有信心。
他很认真的看了一会儿,说:“第一个。”
白衬衫配天蓝色过膝长裙,温柔婉约,是乔望雪平时的风格。
乔望雪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跟陆裁缝说:“第二个吧,换换样子。”
尚一边忍着笑,看见金召的手抖了一下:“卫生间在哪里,借用一下。”
陆裁缝的手指沿着柜台里面画了个圈,指了指楼梯底下那扇矮门:“在楼梯底下,从这里过去。”
金召起身走了过去,从柜台这头到那头,经过了尚一边的一个死亡周期。
“阿花,帮客人量衣。”
阿花出来,引着乔望雪去了工房,陆裁缝又喊:“阿曼,帮金小姐试衣服。”
金召的皮靴在卫生间门口停下,尚一边的心脏也不跳了。
“阿曼?”陆裁缝又叫了一声,“帮客人试衣。”
皮靴转了过来,对着工房的方向。
陆裁缝走过去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尚一曼没在里面。
金召问:“阿曼是谁?”
“我们这里的缝娘,”陆裁往外看了一眼,狐疑道:“莫非回去吃饭了?”
金召转过身,视线扫过那个冒着热气的大瓷碗,王三定接收到他的视线,立刻带了几个人出去了。
金召走出来,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两下,问:“楼上是做什么的?”
陆裁缝道:“是我和我女儿的卧房。”
“方便上去看一下吗?”
陆裁缝迟疑了一下,本来想说不方便的,但金召已经抬腿走上楼梯。
尚一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等他转过拐角的时候迅速从柜台底下钻了出来,一看门口竟然还有巡警守着,只能就地一滚,钻进后面的工房里。
正蹲在地上给乔望雪量衣的阿花被吓了一跳,尚一边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对她摇摇头,阿花虽然不解,但还是阻止了乔望雪回头的动作。
“是猫。”阿花说。
尚一边对她竖了个大拇指,把与试衣间隔断的那块木板掰开一条缝钻了进去,尚一曼用十字绞把金银玲困在一堆洋装里,死死的捂着她的嘴。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尚一边用气声说,尚一曼问:“能出去吗?”
“不能。”
“那你过来干什么?!”
尚一边摊手:“我以为这里更安全一点……你别勒她那么紧,留个鼻子出气儿。”
金银玲“唔”了一声,被尚一曼恶狠狠的威胁道:“老实点儿,别逼我撕票!”
金银玲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尚一边,尚一边别开眼只当看不见。
“用她做人质胜算有多大?”
尚一边实事求是道:“负一百。”
就算他们当下挟持着金银玲逃脱了,三九巷的人也会遭殃,金召连咪咪都不会放过的。
咪咪是陆裁缝家养的猫。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金银玲又开始吭哧,尚一边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拼命的向自己眨眼睛。
“那你会听话吗?”尚一边问。
金银玲点点头,尚一曼说:“我不信任她!”
尚一边半是威胁半是恐吓的说:“你要是敢暴露我们,我就把你的洋娃娃全部烧掉!”
金银玲翻了个白眼,尚一曼翻译道:“她不是小孩子了。”
“那我就把你暗恋汉斯的事抖出来!”
尚一曼转头:“你暗恋汉斯?”她一巴掌打金银玲脑门儿上:“你才多大?还看上个洋鬼子?”
金银玲努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尚一边大腿,尚一边凶狠的看过去,她用细白的爪子比了个OK的手势。
乔望雪量好尺出来,敲了敲试衣间的木门:“小妹,需要我过去帮忙吗?”
金银玲没有回答,她又敲了两下推门走了进去。
“小妹!”乔望雪惊讶道:“你怎么把自己搞的这么乱?”
金银玲用袖子胡乱的擦了擦脸,满嘴都是针线的味道:“这件洋装太复杂了,我脱不下来。”
尚一边和尚一曼已经从那块松动的木板那里钻了出去,躲在工房里的布匹后面,气都没喘匀就听见阿土的叫骂声。
他被金召拎着脖领子扔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