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光明出院后一直住在家里,黎渊的事瞒不住,他知道后拖着病躯跑前跑后的求人,在黎渊的判决出来那天,得到消息的黎光明吐了一滩血倒了下去。
黎光明这辈子最看重黎渊,黎渊出事,他的精神彻底垮了,最终没有熬过新年。
葬礼是原晤苏寒她们几个帮着操持的,王红星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大半,此刻枯坐在灵堂上了无生意。
苏寒跪在黎光明的遗像前默默烧纸,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想黎渊爸妈能打自己一顿骂自己几句就好了,甚至恨自己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恨不得是自己同周恒恪同归于尽,总好过像现在这样。
家破人亡。
黎洋跟在原晤身后,边哭边料理着家中的一应事务。一夕之间,父亲去世大姐坐牢母亲精神也垮了,现在只能靠她撑起这个家。
俞熙安早早就同俞和安来帮忙,她给黎光明上香后,去收拾黎渊的东西。这还是她第一次来黎渊的屋子,所见之处都是黎渊生活过的痕迹,视线落在玻璃板底下压着的一张照片。那是她们毕业那年照的合影,她还记得黎渊当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她记得黎渊和她说祝我们都得偿所愿。她不知道是该说造化弄人还是世事无常,人生的意外为什么总是如此措不及防。
钢铁厂派了陈解放当代表,来给黎家送来一笔慰问金。陈解放看着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想到小时候他跟在黎家老爷子后面喊师父,黎光明和他一起修车巡厂喝酒,往事还历历在目,谁能想到,一转眼昔年旧友就这样撒手人寰。他去安慰王红星,对方除了点了下头再没反应。
原晤过来扶他,“二舅,王姨……”她摇摇头,陈解放又叹气。
“老嫂子,我今天来除了代表厂里慰问,还是来说一声,黎渊空出来的岗位厂里决定可以让黎洋继续顶班。”
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黎洋是要考大学的,但她们也都清楚,黎渊出了这样的事,黎洋怕是过不了政审。
“我不去。”
黎洋沉闷的三个字,打破了灵堂上的寂静。王红星终于有了反应,她去看小女儿。
“陈叔叔,谢谢您的好意,我爷我爸我姐,已经为钢铁厂奉献了一辈子,我不想再留在钢铁厂了。”
众人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如何说。陈解放张了张嘴,最后又是一声叹息。
俞熙安:“黎洋,你想考大学吗?”
黎洋垂着眼睛沉思片刻,“不,我不考大学了。”
“你想,做什么?”王红星几乎用尽全力才说出这几个字。
“妈,我会照顾好你的……”黎洋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眼下这种场合她不好多说。现在改革开放了,临街的葛二小子听说已经去了南方做生意,她也想做生意,赚钱赚很多钱,等她姐出来,她们一家三口去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她计划好了的。
“上学,念书,念书!”黎洋赶紧安抚她妈,“好,妈你别着急,我念书。”
“王阿姨您别急,黎洋政审的事我来想办法。”俞熙安开口,王红星放下心,朝人深深颔首,众人看的不是滋味,俞熙安去扶她,“阿姨您放心,有我们在,会看顾好黎洋的。”
等到下午一点,来祭拜的人陆续离开。聂芸芸和秦迎瑞去张罗她们的饭食,俞熙安俞和安陪着王红星,原晤黎洋去送来吊唁的亲朋,灵堂上苏寒还跪在那,谁劝她都没反应。
“你起来吧,不怪你。”这是黎光明去世后,王红星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俞和安去扶她,苏寒靠在她身上,几个月时间,人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阿姨,我对不起您,您要是不嫌弃,我来照顾您好吗?”
王红星将目光落在苏寒的脸上,很漂亮的姑娘,哪怕是形销骨立的现在,依旧难掩她眉宇间的气韵。就这么被坏人毁了,她是于心不忍的。
“黎渊救你,是她的职责,不怪你。我庆幸她能救下你,我只是不明白,她是个最善良懂事的孩子,怎么就发了疯,把人打成那样?”王红星闭了闭眼,“我知道你和黎渊关系好,这么多年我看得见,就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原子,她都没这么上心过。可关系再好,到这,你们俩的缘分也算尽了。姑娘,黎渊对得起你,我也不用你照顾,你好好的嫁人生子去吧,以后过好你的日子,我盼你好。”
苏寒整个人都要撑不住,要不是俞和安抱扶着她,她几乎要栽倒在地。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在场的人都听得懂。
王红星体面了一辈子,胡搅蛮缠的事她干不出来,事情到现在,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她不撕破脸,女儿为了这个姑娘都劳改去了,她还能怎么样?只能尽力保留所有人最后的体面,黎渊是见义勇为,她不挟恩图报,只求两相断绝再不往来。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她。”苏寒向王红星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黎家。
俞熙安同俞和安对视,两人眼里尽是无奈和悲戚。苏寒和黎渊像是来这人间渡劫一样,重重磨难层出不穷。
黎渊被送去大西北劳动改造之前,苏寒去见了她一面。彼时的黎渊头发已经被剪短,不是普通女囚犯的板凳头,她把头发剃成了板寸,苏寒见到她的时候还是难掩一瞬的错愕。
“他们欺负你?”
黎渊挤出一个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有,只是当时剃头的时候,想到从头再来,就剃光了。”
苏寒也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她还没等笑,眼泪先不听话的流了出来。
“对不起。”
“傻话,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会去杀了周恒恪的,到时候这辈子才算真的完了。现在挺好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我等你出来,黎渊你在里面好好的,我会等你出来,我们还有一辈子。”
苏寒看到黎渊沉下去的眼眸,她稍稍将身子靠后,她说:“苏寒,别等我了。”
探视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黎渊和苏寒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苏寒,别等我了。”
两天前,王红星来看过黎渊。她说家里一切都好,还说了很多,最后说她和苏寒说清楚了,吐沫星子能淹死人,苏寒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受不住,她妈让苏寒去结婚生子,说她这一遭算是全了她们这辈子的缘分,以后就互不相欠了。
黎渊看着她妈灰白的头发,心里的愧疚难受压的她喘不上来气。她问爸爸怎么样了,她妈眼神闪躲着说还好。黎渊知道她爸一定是病倒了,自己出了这样的事,她爸怎么受得了。
家人已经如此,她不能再害苏寒了。她妈说得对,苏寒应该有新的人生。而自己,已经没办法给她像样的人生了。
“你在说什么?我会等你的,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我只要你好好的出来!”
铁门隔绝了苏寒的声音,黎渊出了探视室,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生活不会因为谁的离开按下暂停键,钢铁厂的炼钢炉每日照旧燃起。
原晤拿着文件敲响厂长办公室的门。如今她代替了周恒恪,成为了厂长秘书。
“厂长,保卫处那面已经签好字了。”
黎渊被判刑,但厂子里的责任鉴定还要继续。孙成玉和他的徒弟因为巡厂不及时导致工作失误,以及值班期间擅离职守喝酒延误等责任,被予以开除处理。俞奔则因为监管锅炉房不利和上班喝酒同样被开除出钢铁厂。
俞红钢看着文件上俞奔的名字,皱了皱眉,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孙成玉离开的那天,秦迎瑞去送了他。
不止秦迎瑞,原晤她们几个还有保卫处的一些工友都来了。孙成玉喊了秦迎瑞,他想和她单独聊几句。
“这么多年,在厂子里,幸好有你。”孙成玉努力冲她笑了笑。如今他们的差距已经不是一星半点了。
秦迎瑞对他话里的意思似懂非懂,可到如今,人已经要离开,多说也是无益。这么多年孙成玉从来没对她做过出格的事,甚至在黎渊出事后也尽力帮忙。
“离开钢铁厂不一定就是坏事,现在经济形势向好,祝你前程顺利。”
她能给他的,也只有工友间的客套祝福。祝福是真心的。
日子继续向前,时代似乎在刹那间翻天覆地。过去抵制打倒的,近来开始逐渐转变,投机倒把不再是罪名,个体经济被允许开展,国家甚至开始放权让利,允许企业有一定的自主经营权。一起都在变化之中,变的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无暇过度沉浸在悲伤中。
苏寒辞去了钢铁厂的职务,如今苏家正在收拾家当准备搬往他城。
周恒恪自从变成植物人,周家闹过得到了厂子的赔偿,又把黎渊抓去劳改,他们才终于消停下来。但是周恒恪在医院就要每天花钱,接回来照顾,一日两日还好,一年两年呢?不能动不能说话,但还要照常吃流食甚至排泄的大活人,放到哪里都是拖累。
周母有自己的工作,没办法天天在家照顾周恒恪,周恒恪的大嫂说男女有别喂个饭可以,其它的她干不来。周家的男人们就更不用说,照顾家里做饭喂药从来不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时间长了,躺在床上的周恒恪就成了全家的累赘。
于是在某一天休息日,周家的三个兄弟将周恒恪抬到了苏家。他们耍起无赖,说流氓罪是诬陷,说苏寒就是在和他们兄弟谈恋爱,现在人因为她废了,她不能忘恩负义,苏寒要照顾周恒恪。
明事理的人会骂他们是无耻混蛋,但总有头脑不清醒的,觉得周恒恪罪不至此,他们认为是苏寒害的一个好好的男人如此,那就有责任照顾他,哪怕他是个流氓犯。
苏寒的父亲已经退休,老两口在家里哪掰扯的过这些壮小伙子,那些人冲进苏家将人抬到床上放下就走。后来是苏寒回来报的公安,公安将周家人聚起来批评教育了一顿,让把人抬走。
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他们一次次出现在苏家,又仗着朱向前的势,一次次全身而退,顺便恐吓苏家的邻居,扰的大家不得安生。
周家人算准苏家不敢如何,苏寒有工作单位,又是个小领导,哪里舍得不管不顾的跑了。
苏寒被他们折磨的神经衰弱,周恒恪如今那张像鬼一样的脸,一次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如同梦魇一般缠着她。
她试过去找周家兄弟的单位,甚至试过去举报,偶尔会好一阵子,但过后都于事无补。
就在她想要离开炎城的时候,苏成回来了。
已经在乡下娶妻生子的大哥,带着他的妻子儿子返城归来。这算是苏家这些日子以来唯一一件喜事。
家里的情况,母亲在信中已经说明,苏成没再耽搁,同丈人一家讲明家里的现状。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现在不能躲在乡下三饱一倒。
老丈人是村里的大队长,他怕苏成回城之后就抛妻弃子,知青返城政策出来之后一直想办法拖着,如今事到临头,苏成说再不批他走,他就真的抛妻弃子一个人跑。没办法,大队长只能同意苏成带着妻儿返城。
周家兄弟再上门时,苏成和他们动了手。苏成的妻子宋春燕见着三个男人打丈夫一个,舞着大扫帚冲上前帮忙。她在农村长大,干惯农活,有的是力气。夫妻俩在院子里和周家兄弟大打出手,邻居劝架都插不进去,所过之处摔打的一地狼藉。
最后,是苏寒从厨房里拎着菜刀冲了出来,她也不说话,朝着最近的周家老三迎头砍去。周老三正和他大哥夹击苏成,这小子一把子力气不好对付。突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一错眼的功夫,见着有人抡着菜刀劈过来,吓得他妈呀一声,闪身滚到地上,被正和周老四打架的宋春燕一扫帚杆子戳破了鼻子。
苏寒像是疯了一样冲进去砍杀周家兄弟,苏成拼命抱住她,他看出来了,苏寒是真的要杀人。
“你疯了!你个疯婆娘,就应该把你抓起来和黎渊那个杀人犯一起劳改!不对,你们该吃枪子!”
“我告诉你们!你们再来!我一定杀了你们!你们家人你们在哪工作我都知道,不让我们活你们也都别活,一家子流氓畜生,我杀了你们!”
周家人终于走了,在苏寒真的举起刀向他们劈砍过来的时候,跑的连周恒恪都不顾。
最后是苏成夫妇将人抬回了周家,撂下狠话如果周家再犯,他们就是全家都进去,也要送周家一家下地狱。
苏寒:“爸妈,我不想在炎城待下去了。”
彼时黎洋已经去了南方,她最后还是没有上大学。政审卡的严格,俞熙安托关系只能弄到一些大专中专的名额。黎洋劝了她妈好久,黎渊现在人在大西北,守在炎城等不回来她姐。
最终,王红星提前办了内退,跟着黎洋去了南方。
苏寒在炎城没了牵挂,如今大哥一家回来,父母有了精神寄托,自己也可以放心离开。
“离开也好,趁着成子工作还没张罗,咱们去别的地方还能重新开始。”
苏寒摇头,“爸妈,周家不敢再上门,你们可以不用离开。”
“你想一个人走?你一个姑娘家要去哪里啊?”
苏寒沉默,佟霜知道女儿的心思,她心里着急有气又伤心,“难不成你还要去大西北?”
苏寒依旧不语,算是默认。
“苏寒,你要气死我和你爸吗!”
这句话刺痛了苏寒,她想到黎光明,他不就是被自己气死的吗。
“我们一家一起搬走,寒寒,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你好好找个人嫁了,妈妈这辈子只剩你一个心思了,妈求你了,你别让妈妈难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