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寒驻守河西关的第十年,皇帝召她回京述职。彼时的朝堂已经被皇帝的重典厉刑打压的服帖,许是因为十年前的夺嫡之争太过惨烈,死了三个儿子后的皇帝,手段越发狠厉。
苏寒阔别京都十载,朝堂重臣里再也没有苏家人,旁系的子孙最高至户部员外郎,好在还有旧日同袍老友一起帮衬,她在边关的军饷尚能筹措及时。
西翼安稳和平了十年,皇帝实权在握立于高处,天下再没什么让他不放心的,于是想起旧人旧事。苏寒在边关经营十年,兵权稳固,他想要召苏寒回京。
苏寒却拒绝了,去年母亲病重,她上呈奏疏想要回京探望,皇帝拖延不批,如今母亲病逝,她只想去母亲坟前多磕几个头,是她不孝。
皇帝没有强迫苏寒,大抵是知道苏寒此生不会成亲,不成亲不留后嗣,苏寒又不同朝中重臣勾结,想来是没有颠覆江山的心思。苏寒在京都逗留月余,见过她的人都说如今的苏寒,像是从杀屠世界归来的煞神。前来镇国公府拜访的人依旧络绎,边关十年,苏寒大小战役打过无数,蛮班回塞再也没有越过河西关一步。如今的苏寒在军中的威望已不仅仅只对镇**。
苏寒在家待客三日,朝中的分布势力各方动向她便了然。大皇子去往封地就藩,据闻将封地治理的很是不错,如今的朝堂是五六七三位皇子各斗,不过他们比照当年要老实许多,皇帝也甚少给予实权,闹不出什么花样。
乐不屈仍旧是户部尚书,他也来看了苏寒,略坐坐喝盏茶,闲聊几句便告辞离开。
他没有提起离渊,整个京都城,似乎没有人再记得离渊。
苏寒述职结束回往边关时,转道去了一趟青云山。去的时候,聂芸娘刚从青云观听经回来,身边还跟着个帮她抱柴的小道童,她还住在离渊墓旁的草庐中。
“苏将军?”聂芸娘有些诧异,她已经太久没见过苏寒了,竟不知她变化如此大。
印象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好像是上辈子的人。
“我来看看她。”苏寒冲她笑笑,聂芸娘同十年前变化不大,若说不同可能是更加淡然无争了,想来她的道修的还不错。
离渊的墓被照看的很好,苏寒独自在墓前站了许久。走之前,她将一个镯子埋到离渊的墓旁。那是祖母留给她的嫁妆之一,她的嫁妆堆了镇国公府一间库房,但只有这镯子是祖母还在世时亲手交予她的,是祖母的祖母传下来的。这次回国公府整理母亲遗物时她看到这镯子,就想着带来送给离渊。应该早些给她的,当年她以为,她们会有来日方长。
聂芸娘留她们吃了顿饭,苏寒不是自己来的,这次回京都除了述职外,她还要从宗族里挑个继承人培养。族里知道她有此想法,恨不得把孩子都送过来,待听到要同她去边关历练,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们又不情愿。孩子的父母则恨不得当下继承镇国公爵,拉着孩子强送到她跟前,苏寒不耐烦见他们如此,又看不上在都城被养的娇气人,最后是苏寒自己点名了族中堂兄的一对儿女。这堂兄早逝,去年孩子的寡母也病逝了,如今跟着叔父一家生活,到底寄人篱下,苏寒便将这对兄妹一并带走。
聂芸娘看着苏寒身旁跟着的两个孩子,男孩年纪稍长些,牵着女孩的手,两个小娃娃跟在苏寒身后昂着脑袋也不怕生,像两个小护卫一般。
“这两个孩子,瞧着就很好。”
苏寒笑笑,摸了下小女孩的脑袋,“是很好,这次来带他们认一认这里。”
聂芸娘稍稍欣慰,有了这两个孩子,苏寒或许能过的更有奔头一些,日子总要过下去。方才吃饭时离的近,她看到苏寒的鬓角竟生出了白发。苏寒也才三十多岁。
在苏寒驻守河西关的第十二个年头,东虞发生政变。东虞先帝驾崩后,皇位几方角逐周旋,最终由皇贵妃所出的二皇子继承。四皇子败于此次争位之战,被贬为凉州伯,封地也改为与西翼接壤的凉州,据说在去往封地途中感染风寒,到了封地不久人就病死了。三公主作为四皇子的胞姐,夫家因参与夺嫡之争被削去国公爵位,全家贬为庶民,而在新皇治罪之前,三公主便与其夫家和离,保住了公主的封号食邑。
坊间传闻三公主并不是那等背弃之人,是五公主带兵围了国公府,逼着驸马签的和离书。而三公主也不像其他皇子公主一般前往封地就藩,而是同新皇亲妹五公主一样留在盛都的公主府。刚开始底下的人还多有怠慢,后来被五公主带人差点将宗府砸了,再之后三公主一应待遇都照例五公主更甚,只是从此很少出门再不见客。
坊间虽不解为何五公主对这位不是一母同胞,甚至阵营敌对的姐姐如此好,但观其所为,也不得不感概一句,姐妹情深。
东虞新皇登基不过六年便驾崩,成年的皇子不见出息成才的,不是病秧子就是酒囊饭袋。后来是太后与五公主一同出面,扶持了未满八岁的五皇子登基,新皇登基后尊太后为太皇太后,五公主为镇国长公主,授参政议事之权。彼时的东虞民风开放,女学推行,百姓受教,朝中虽有微词,但五公主雷霆手段轻易平息,由此东虞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位镇国公主。
苏寒在得知昔年那个开朗活泼的五公主,竟成为镇国长公主后,还拿出当年她与离渊的信物机括看了看。
“想不到,当年那个小女孩,竟真的做到了。”鸢五和秦四没有去东虞,离渊留下的机括她们交还给苏寒。苏寒没事时,总喜欢对着离渊留下的东西说说话,虽然离渊的宅邸被大火烧光,但好在她生前总是喜欢给苏寒送东西,瞧着喜欢的小物件,风水摆什亦或香薰话本……苏寒将这些全都收好,闲暇时常拿出来看看。
日子就这样在指缝里飞速流逝,如今的苏寒已不觉得时间太漫长,痛苦在岁月的抚平下消淡,只是留下的疤痕依旧深刻。
苏寒镇守边关的第二十二年,孙恒恪病重。
皇帝病重,皇子争权,他苦心经营一辈子的铁腕政治眼看就要付诸东流。清君侧的消息传来时,孙恒恪还是有一口气的。
“谁?谁下的令!”得知是苏寒领兵入京,皇帝一口血喷了出去。苏寒无旨永不得入京,谁给她的胆子?还是她已经暗中和哪个皇子勾结?
苏寒蛰伏二十载,羽翼丰满兵盛威霆,这场清君侧来的措不及防,可说是雷霆之速。京都城的百姓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苏寒已经带兵围了皇宫和宁安侯府。
皇宫内,七皇子对苏寒的兵贵神速大为满意。皇宫外,被清理的宁安侯府人头满挂。
当年是左相泄露太子之计于宁安侯,宁安侯是大皇子的外祖,自然要帮着除掉太子,于是他给离渊下套让她不得不入太子之阵。太子此次就算皇帝不杀他,失去了离渊这个助力还能牵扯苏寒,苏家只要参与夺嫡皇帝便不会允许苏家再拥兵权。只是宁安侯的谋算,被离渊的死打破。
她选择自尽抗下所有罪名,倒是保全了镇国公府和苏寒。
左相早就入土,如今在朝中的势力七皇子登基后自会料理。宁安侯这老东西倒是能活,活到苏寒终于有机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七皇子顺利继位。当然是顺利的,有苏寒的镇**在,玉玺圣旨遗诏轻而易举。苏寒甚至没有给七皇子聆听遗言的机会,他的儿子不了解他,但苏寒绝对了解孙恒恪。他可以把江山给七皇子,但他一定会让七皇子对苏家斩尽杀绝。
“你知道我为何违背祖训也要如此吗?”
“你,为她,报仇?是她,咎由自取!”孙恒恪此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全凭着要斩除祸根的执念挺着。
“是你的大皇子陷害,让太子用了一招请君入瓮,他们用我作饵,如果她对我但凡没这么上心,都不会死。”苏寒的长剑抵在龙床之上,“宁安侯的脑袋已经挂在他的府门外了,你死后,离渊会沉冤得雪,当年的一切我会昭告天下。你想要的后世史书歌功颂德千古一帝,你说,还会实现吗?”
孙恒恪一口血喷出来,溅到苏寒的长剑上,死不瞑目。
二十二年,太长了。
好在,她等到了。
七皇子的登基除了苏寒,还有另一支助力。
在苏寒镇守边关的第二十四个年头,皇帝一纸诏书,竟要她出兵东虞。
圣旨传来时全军哗然,与圣旨一道而来的,是东虞使臣。皇帝下旨,命苏寒带兵助东虞镇国长公主平乱。
孙恒恪的晚年没有得到安享,甚至可以说是纷乱凄凉的。他缠绵病榻时,诸皇子已从蠢蠢欲动到急不可耐。直到最后,七皇子和苏寒带人逼宫,皇城里的厮杀让皇帝轮回了一次他自己的来时路。
而七皇子在这场皇位之战中获胜还有一个关键点,是他和东虞结成了同盟,东虞的五公主,现在是镇国大长公主,是他的盟友。
西翼的江山七皇子得到了,如今他要实现自己同盟友的承诺。公主和皇子到底不同,镇国公主想要登基,难于登天。
新皇乐于见证东虞这一场战争,京都及周边的兵力他不动,河西关在苏寒二十年的镇守下固若金汤,现在调她去东虞是最优之选。况且,如果此战能瓦解苏寒的兵力,他更乐见。镇**的威势他已然见证过,登基之前她是他最可靠的盟友,登基之后,她便成了他的心腹之患。
年轻时的苏寒怎么也不会料到,再次踏上东虞这片繁华盛土,竟然是出兵于此。她的镇**纪律严明,不会干扰东虞百姓,因此得以见证如今的盛都比照二十年前,更加繁盛。
镇国长公主手中虽有兵权,但对上五王联合的军队到底不足,苏寒的镇**在此时到达,对她来说犹如神助。
东虞的政乱在西翼援兵到达时结束,政乱前后不足半年,镇国公主雷霆手段将造反的五位王爷及世子全部处死,王位皆废除,家眷全部贬为庶民,昭告天下以示震慑。
镇国长公主邀请苏寒留于盛都,参加她的登基大典。
东虞皇宫,苏寒再次见到了三公主。盛都夜宴,镇国公主,现在应该是东虞女皇,坐在上首龙椅,三公主,现在是和安长公主,坐在她下首副位。二十年风霜在她身上的痕迹并不明显,相较于五公主已浑然的王者气度,三公主更像是个潜心修行的居士。
苏寒随身带着机括,酒过三巡,她将那枚机括呈于女皇。
“当年离渊答应陛下愿助您一臂之力,今日也算我替她兑现承诺。”
女皇闻言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接过机括仔细观瞧,再望向苏寒时,眼中多了一丝了然。
“当年离国师之死,朕惋惜了好久。那样的一个人,实在不该就那般去了。”女皇脑海中将零星听闻的碎片串联,在看到如今的苏寒,心中有了猜想的答案。她侧目看向一旁的三公主,对方也正瞧着苏寒出神,似乎同样在回忆着什么。像是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三公主回眸,对上她的目光,温然一笑。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冲自己这样笑过了,就像是又回到了少女时期,那时还没有夺嫡之争权力之战,三姐也没有被送去利益交换,那时她就是这般望着她笑,照顾她心疼她,一次次的护着她。
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好在,她还在,现在自己可以完完全全护着她,不用再仗谁的势,自己就是她最大的依仗,再也没有人能欺负她,夺走她。
这一夜盛都之宴,是苏寒这些年来唯一一次畅快宴饮,也是唯一一次,不因悲痛醉酒。
苏寒婉拒女皇同游的邀请,她没有在盛都多做停留,大典结束三日后启程回翼。
临行时,女皇亲来相送,她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与苏寒手里的机括一样的另一枚玉石印章。左右相合,便是一对。
女皇本想将机括还给苏寒,但见她白马长枪威然立于城下,却显出悲孤的萧瑟时,又改变了主意。离渊那枚机括是左边的,五公主那枚是右边的,她将两枚机括再次交换,苏寒拿到手里的成了右边的,女皇这枚则为左边。
“承诺已兑,情谊长存,此物是为见证,自此就当我们之间的纪念。”
苏寒知道,她说的我们之间,不止是自己和她,是她们四人之间,这是她们之间一个共同的秘密。
“情谊长存。”
苏寒上马率军离开东虞盛都,女皇于城上远眺相送,直至苏寒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拿出那枚机括,应当是常年把摸的缘故,玉石边角已然圆润。在掌心转动几番,女皇向来威慑人心的双目染上柔和的怅然。
“我们这一生,该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