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宫正殿。
离渊披风覆面躺在殿中,苏寒半跪在她身旁,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皇帝颓然坐在龙椅之上,整座宫殿,一片死寂。不久前,他杀了自己的儿子,后来最疼爱的儿子也死了,是自己另一个儿子亲手杀死的,现在连离渊也死了。
这就要开始了吗?他还不到天命之年,就已经要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了吗。
“来人,将离渊身上的图纸搜出来。”静默半晌,皇帝下了命令,事情还没处理完,既然已经开始,那他就要将后患解决干净。
苏寒终于有了反应,她抬手挡住上前的宫人。“什么图纸?”
“内宫图纸,离渊要将内宫机关泄露出去。”离渊死了,这里面的机关图纸不能落入任何人手里。
“她不会的。”苏寒对上皇帝的目光,“她已经……”她说不了那个字,死了,离渊真的死了?
“图纸就在她身上。”
苏寒屈身,跪到离渊身旁。她不允许别人再碰她,于是自己动手翻过离渊的袖口怀领,还真的在她的怀中发现了一张纸。展开上书:“图纸从不曾泄露。”
“呵。”苏寒冷笑,她眼圈泛红,努力忍下情绪,忍下瞬间想要弑君的冲动。字条呈上,皇帝看着上面的字,手一抖,缓缓闭上眼。
“你走吧,她,也带走吧。”
鸢五等在皇城门口,宫门打开,苏寒抱着离渊站在那里。鸢五惊愕于当场,眼看苏寒走过她却没有停留,她赶忙跟上去,“将军,离师她?”她不知道离渊是不是真的没了,“离师说,要回国师府。”
鸢五并不知离渊竟然提前为自己准备好了后事,她只是按离渊的嘱咐行事。此时的国师府大堂,一口硕大的黑棺停在正中。
她竟然提前准备好了后事?
“你为何不告知我?”为何什么都不说。
鸢五不知苏寒是同她说话还是自语于离渊,只能接道:“将军,离师并未告诉我这些,只是让你回来去国师府。”她怎么也想不到是带着离渊的尸体回来,离渊说的已有计策,竟然是用自己的命去交换吗。
看着苏寒这副模样,秦四的事她没办法现在张口,只能帮着苏寒先将离渊入棺摆灵。
“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于是鸢五一五一十将秦四探望离渊所述,太子又怎么来找的她,以及后来太子的所为详细告知。
“大寒那日,离师找我过府一叙,走之前,她给了我一个木盒另一封信。木盒中是一枚药丸和一个机括,她让我在上元夜宴之前进宫找到秦四,把药丸给她,那药吃下之后可闭气七日,秦四可趁着这个时候假死逃生。”说着鸢五从怀中拿出木盒和信,“那枚机括离师说若有需要,可拿此信物去东虞寻五公主,她看到会帮助我们。还有这封信,是离师让我交给你的。”
苏寒拿过信拆开,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好好活着,一切向好。
一切向好,哪里好了?苏寒忽然想到太子妃薨的消息,急着拉过鸢五,“她能让迎瑞假死逃生,是不是也能让自己活过来?其实她也是假死的对吗?道术中是不是有这样的法术,起死回生或者借尸还魂?”苏寒始终不信,离渊就这样真的死了。
鸢五面上浮现苦色,她扶着苏寒的胳膊,如果是假死离渊不会一点风声不露,而且装殓的时候她检查过,离渊五脏受震,是真的死了。
“将军,将军,离师,她真的不在了。”
苏寒奔到棺椁前,离渊毫无生气的躺在里面,苏寒用了大量冰砖保持着她尸体不腐,但离渊的面色还是灰白了下去,再也不现往日的神采。她再也不会冲她笑了,一刹那,过去种种一一闪现,离渊说喜欢她,说她坏她道心,说她不愿见自己蹙眉忧虑,说她已经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我们不是说好,危与共分,安与共享,为什么,为什么?
苏寒心口一阵闷痛,她扶着棺木缓缓滑坐,悲伤的情绪袭来的彻底,加上连日来的奔波疲惫,又承受如此打击,苏寒的眼泪还没涌上,一口血先喷了出来,在鸢五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四皇子薨逝,紧接着太子被禁足,太子妃薨逝,再后来是离国师在宫内自尽。一时之间朝堂震荡,皇帝罢朝多日,京都城中议论纷纷,都在猜测上元节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寒称病闭门,这就把想要前来打探之人彻底隔绝,她是真病了。病歇在国师府,高烧不退,刚清醒一些,就给离渊守灵,直到停灵七日,她本想将离渊葬在苏家的祖坟,就葬在给她自己准备的墓穴旁,但皇帝的一道圣旨,打碎了她的计划。
太子囤兵不轨之事宣扬了出去,此事需要一个公之于众的结果,皇帝将这罪责的主谋定给了离渊,离渊已死又无亲族,不再连坐。太子则被贬为庶人,囚于京都宗宅,至死不得出。皇后虽未被废,但据闻一病不起,皇帝顾念多年夫妻之情,准其于凤仪宫中休养,后宫则交由大皇子的母妃齐妃娘娘打理。
谋逆之罪为大罪,离渊的棺木要进苏家的祖坟,苏家的族人先跳出来反对。他们平日仰仗国公府也巴结苏寒,但这种时候可不是躲怂的时候。祖坟里葬个谋逆罪人,这是影响全族的大事,旁人躲都来不及,镇国公顾念旧交义气为其收殓已是仁至义尽,怎可将人葬在祖坟,皇帝知晓若龙颜大怒那可要全族遭殃。
苏寒的母亲也劝她,当日她被皇后留宿皇宫时就觉察出不对劲,后来有禁军美其名曰把守,实为看管起凤仪宫,她去见皇后,皇后素来无波无澜的面庞之下,有她都看出的暮气颓然,再到后来她又被莫名其妙的放回府,接着就听闻一连串的死讯。这里面的事情不用多说她也能猜出七七八八,自己女儿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但不代表她没有感情,苏寒不是冷心冷情的人,她看出女儿对离渊的上心,也看出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悲痛憔悴。莫名的她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反对,作为母亲她想要遂了女儿的心意,但作为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她又知这样做实在不妥。
“寒儿,你手上兵权在握,若执意公然将与我们毫无血缘,又被皇上定为谋逆的人葬在祖坟里,怕是对苏家的前程全族的性命有碍。母亲不是想阻拦你,离国师……”想到那般谪仙风骨的人,年纪轻轻就这样没了,“唉,可惜了,若你惦念她不若将她埋葬在近郊山林的风水之地,常去悼念也当全了你二人的情谊。”
苏寒不言不答,这段时间以来她最常做的只剩沉默。鸢五来找她商议将秦四救出,她也只是给了对方一道令牌,让她随意调动暗卫自行去办。苏寒累了,一切的壮志筹谋仿佛像是一场空梦,祖父父亲叔伯兄长,现在连离渊也死了,她心里隐隐有种想要鱼死网破的冲动,她想要所有的一切都毁灭,这个念头一出,她就知道,京都城她无法再待下去了。她不能每日看到皇帝看到那些皇子,她会疯,会想要亲手将他们屠戮殆尽,她手握重兵,她不能发疯,不能拉着所有人一起死,她不能让离渊白死。
苏寒心里恨,最恨自己当初不能抛下一切跟离渊走,恨过她又清楚,若再回到当时,她依旧无法做到抛下镇国公府抛下苏家。后悔是只有当彻底失去之后才会深刻的,苏寒清楚回到过去再一百次,她仍旧会做原来的选择。
这个清醒的认知,让她懊丧痛悔,她痛恨所有人,尤其痛恨自己,是她辜负了离渊。
离渊给了她自由,拉她脱离权力争斗的陷阱,成全了她的清白名声,保住了她的权势地位,给了她羽翼更丰的时间,代价却是,她永远的失去了她。
“你带着秦四,一起走吧。”苏寒给了鸢五一笔钱,让她带着秦迎瑞远走高飞,东虞塞外,天涯海角,她们想去哪里都好。
太子造反之事没有将秦家牵累到底,是因着秦迎瑞假死之前的一封遗书。太子的逼宫还未等实施,便被一早准备好的皇帝按压在皇城之内。如果不是因为四皇子突传死讯,皇帝甚至想要给太子一次机会,只将他废黜囚禁起来,看他是准备脱困还是自此一蹶不振。
他做好了自认为的万全准备,堵住了太子想要逼宫的所有通路,却没想到,他会派人去杀了老四。
太子被擒到乾阳宫那夜,皇帝走下龙椅,盯着太子的眼睛仿佛不认识这个儿子一般,之后将他踹翻在地,“承礼是你的亲弟弟,你怎么下得去手!”
“呵呵。”太子冷笑,从地上爬起来,摇晃着再次站好,“皇伯皇叔也是你的亲兄弟,父皇怎么下得去手?”
“你!”皇帝被他气的想要吐血,不到半年,连失两子,这让他看起来一下苍老了许多。
“你已经是太子了,就这么等不及?”
“父皇想让我这太子坐多久?老四未成亲便已封王,大哥封王承富邑还需有战功,他竟然只是修了几本书。”太子只觉荒唐可笑,“我是什么呢?为你心爱的儿子准备的磨刀石吗?有一日他再发难有危,父皇准备将我像二哥一般推出去,为其抵罪偿命吗!”
“你混账!你二哥他想要弑父你知不知道!”皇帝见他漠然气傲地立在那,不由冷哼:“呵!朕倒是忘了,你今日也是要来弑父杀君的。”
“我从未想过如此。我只是不想再将生死命运全部交由旁人之手,不想作别人的铺路垫脚,不想自己的父亲也来算计害我!”太子扬声,语气里带上隐忍的哽咽:“父皇,你明知害我的人不仅二哥,主谋就是老四,可你还是包庇他!父皇,我也是你的儿子,是你和母后生的嫡子,为什么你从不曾多疼爱我?哪怕有一次,有一次是偏向我的!”
“东宫都给了你!朕还不偏你?”
“孤是正宫皇后所出的唯一嫡子,太子之位于我名正言顺!”
皇帝被气的一阵耳鸣头晕,他明明已经给了他们权势地位,他们一个个不仅不满意还理所应当,欲壑难填,欲壑难填!他从不认为多疼老四有何错处,十指长短还有不一,他自觉已经做到尽量公平。不是没想过让老四当皇帝,可他不还什么都没做吗?太子仍旧是太子,他竟然先等不及了。谋反杀弟,大逆不道!
“来人!将这个逆子……”
皇帝还没说完,外间宫人颤声慌乱的声音传来,“陛下!皇后娘娘在外负荆跪见。”
没人知道皇后同皇帝说了什么,他们的谈话被宫人再次来报打断,东宫急传,太子妃娘娘自尽了。
来报宫人随之一道呈上的,是一封秦迎瑞的绝笔手信:臣既为翼军将,又为孙家妇,只愿国泰家和,然却无法忠全仁义孝道,只能一死以殉家国。愿大翼千秋万代,长盛久安。
据说太子看完信后万念俱灰,连同皇帝求情辩解甚至争论的心都没了,仿佛刀俎鱼肉,任人宰割。搬到宗宅时,只随身带着太子妃的丹青手绘,每日饮酒不醒,没多久就病倒了。
而皇帝看罢太子妃的遗信,沉默良久,最终只革去了忠远伯与其两子的官职,保留爵位,让他们一家彻底做了个富贵闲人。
秦迎瑞依将礼,下葬秦家祖坟。
在苏寒坚持将离渊葬在苏家祖坟中时,等到了归来的聂芸娘。苏寒已经坚持惯了,坚持从军习武,坚持禁让旁系争权,坚持继承镇国公爵,坚持带兵打仗从无退后。
苏寒似乎已经没什么想做的了,只是坚持着。
聂芸娘刚回青云山,还未两日,云隐便让她速回京都将离渊带回来。一开始她还不明白,待走至京都附近听闻离渊死讯,她才慌乱奔回国师府,待看到灵堂里正烧纸的苏寒以及那口棺材时,聂芸娘呆在原处,想到师父的话,“去把离渊带回来吧,她不会反对了。”
最后,聂芸娘将离渊的棺椁带回了青云山,苏寒亲自送灵。她是镇国将军,出京都需呈报皇帝,苏寒却只同身边参将说明让其代报,自己则跟着聂芸娘送离渊灵柩回到青云山。
她好像坚持了很多,但在离渊这里,却总不能再坚持一下。
离渊被葬在青云山上,一处树郁林密之地。聂芸娘留在了青云山,她在离渊墓旁不远处建了一座草庐,此生未再下山。
芸娘将离渊留给她的信物交予苏寒,离渊怕苏寒难过,给鸢五的信是让她撑些日子,又怕计划落败皇帝发现鸢五的信,故而只有八个字。聂芸娘转交的这封则要长很多,苏寒展信,映入眼帘的是离渊刻意收敛的草书,看得出她写的很温柔。
“苏寒,说好等你归来,是我食言。若有缘分,我们来世再续,刀山火海此心不变,这次绝不轻诺。”
“苏寒,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别忘了我,但也不要太想念我,去做你本该做的一切,就像是从来没有我出现过那般生活。”
苏寒打开木盒时眼泪模糊了双目,她努力想要看清里面的东西,是一个香囊,香囊里有离渊的一缕头发以及她常用占卜的三枚铜币。苏寒再也忍不住,在青云山上放声痛哭,哭累了,她就躺在离渊的墓旁睡着,醒来后,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割下,一份埋入离渊的坟冢,另一份同离渊的那缕发交叠缠绕,放回香囊中连同那三枚铜币一起揣进怀中。
苏寒在青云山待了七日方回到京都城,回到京都就听闻国师府无故起火,大火烧了三日,里面的一切皆付之一炬。
苏寒站在燃烧殆尽的国师府前,心如死灰。
她无旨擅离京都,皇帝本欲降罪,苏寒主动请旨驻守边塞不再回京,皇帝顾念旧情,允准镇国将军戍边,此生无旨不得入京。
离渊的七七一过,苏寒就离开了京都城,去往河西关镇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