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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货两讫,没多耽搁时间,钱小北跟李水生一起将鱼苗小心翼翼地运送到王贵那边。
此时田里已经蓄上了水,清澈的水面映着晴日漾着细碎的金光。水位不高不低,目测刚好五公分深浅,恰好漫过稻秧的根部,又给鱼儿留下了活动的空间,正是之前钱小北跟王贵要求的。最让她惊喜的是,田垄下方,原本只是浅洼的排水沟,被明显地加深、拓宽了,泥土被清理到两侧,拍打得结实平整。这条加深的沟渠如同一条小小的“护城河”,环绕在稻田内部,这不仅能在大水时泄洪,更重要的是,能为鱼苗提供更深的水域栖息、避暑和躲避天敌,大大增加了鱼苗的存活率。看来她出去忙活的这几个时辰,王贵几人也没有浪费功夫。
“阿岳,你们这沟清理得真好!”钱小北不吝夸奖,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欣喜。
“一切顺利?”方岳溪没有多言。
“那必须的呀!”钱小北笑起来。
王贵直起腰,用汗巾擦了把额角的汗水,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钱家娘子回来啦,我想着既然要养鱼,总得给鱼娃娃们弄个能藏身的地方不是?这沟挖深点,它们待着也舒坦些。”他指了指沟渠,又补充道,“按你说的,田埂也都加高加固了,保证跑不了水,也蹦不出鱼去。”
王石头也凑过来,年轻人脸上满是干劲和好奇:“钱家姐姐,你看这水深度成不?够那些鱼游的吗?”
“够,正合适!”钱小北肯定地点头,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水温,清凉宜人。她又仔细看了看水色,还算清澈,说明水质不错。“准备工作做得太到位了,这样鱼苗放下去,肯定能活得好好儿的。”
这时李水生也跟来过来,板车上的木桶里盛着大半桶水,隐约可见里面密密麻麻游动的小黑影,桶沿还挂着水瓢和备用的小渔网。
“钱姑娘,现在放鱼苗吗?”李水生声音洪亮,把木桶搬下来,“瞧瞧,最好的鲫鱼苗和草鱼苗,精神头足着呢!”
几人立刻围了上去,只见木桶里,那些一寸来长的小鱼苗鳞片鲜亮,背脊青黑,腹部银白,在水中飞快地穿梭,激起细小的水花,显得活力十足。
“辛苦你了,李大哥!”钱小北道了谢。
李水生也好奇鱼稻共生,便没有离开,也跟着一起放鱼苗。
钱小北小心翼翼地用水瓢连水带鱼苗舀起,然后走到田边,将瓢沿轻轻没入水中,让鱼苗顺着水流,自然而然地滑入田埂下面的水沟里。
王石头也学着样子,动作轻柔,嘴里还忍不住念叨着:“乖乖游进去吧,以后这儿就是你们的新家了,可得好好活,帮着咱肥田啊……”
王贵和李水生则负责另一个桶,他们直接用那个小渔网,一网兜起适量的鱼苗,然后在水面轻轻一抖,鱼儿便纷纷落入水中,瞬间消失在翠绿的稻秧之间。
看着这些小鱼儿入水后,先是短暂地停顿,随即甩动尾巴,灵活地钻入稻丛深处,或是在新挖的深沟里好奇地探索,钱小北的心也跟着柔软下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这看着还真行啊。”李水生笑起来,今天也跟着长见识了。
几人正欢喜着,突然,田埂那头便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以族长孟书理为首,几位孟家的族人簇拥着,而孟书玮则一脸得意地跟在旁边,伸手指着钱小北的方向,显然是他去搬来了“救兵”。
王贵一家脸色顿时白了,手上的动作僵住,担忧地看向钱小北。李水生也皱起了眉头,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却下意识地挡在了鱼桶前面。
钱小北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手中的水瓢稳稳当当,又将一瓢鱼苗安然送入水中,仿佛来的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而方岳溪更是视来人为无物,依然负手站在那里。
这时,孟书玮已经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告状的委屈和煽动:“族长,各位孟家老少!你们看看这蛮横的外姓丫头,今天不仅蛮横无理地砸了我们孟家出钱修的水渠,偷走灌溉我良田的水,现在还不知在王家这稻田里鼓捣什么邪门歪道!这要是坏了咱们先临村的风水,谁担待得起啊!”
族长孟书理经过了好几次的吃瘪,此时面对钱小北已经没什么底气了,一脸不情愿来的样子,可此时看见几人正在往水田里投放的鱼苗,不禁眉头微蹙。
见族长没发话,孟梁氏跟着煽风点火:“这也真是胡闹!稻田里养鱼?闻所未闻!鱼把稻根都啃了,这是对五谷神的大不敬,你担得起吗?”
“啧,”钱小北听烦了,站起身来,“说到大不敬,贤侄、侄媳,你俩整天对姑母我大不敬,不如先论论这个理呢?”
不等他俩回嘴,她又转向孟书理:
“族长,各位,小女子虽是外姓人,也懂得‘入乡随俗,靠山吃山’的道理,今日破闸放水,实属无奈之举。这位孟家二爷独占水源扼制着下游的稻田,他看不顺眼的就是不放,且不论当年修建这水渠出钱出力的全村都有份,就单说王伯这边二亩地正是缓苗的时期,却无水灌田,这不是要断人活路吗。小女子今天看着这一家三口一桶桶的担水浇田,肩膀都磨破了也赶不上缓解田地干涸。稻苗是农户性命所系,小女子不忍见王伯一家乃至众多乡亲今年心血付诸东流,才出此下策。”
这番话算是合情合理、有礼有节,毕竟看着有做生意的合作对象在,钱小北才这么放低姿态,不然搁前几回那场面她怎么也得好好给他们摆个一二三四的,尤其又有方岳溪在一边镇场,她还有什么怕的。
孟书理早就了解他这位胞弟在水渠的事上没有道理好讲,此时听钱小北这番话更是连连点头:“钱家娘子说的是,水渠的事儿都好商量,只是,在稻田里放鱼苗确实不合常理,孟某也从未见过。”
“可不嘛,稻田里养鱼,闻所未闻。”
“是啊,这么做坏了收成不说,有伤天和事大。”
“别真像孟家二爷说的再坏了村子的风水……”
听到族长发话,围观的人群也开始躁动起来。
“各位,大家担心鱼会啃食稻根,是爱护庄稼之心,小女子明白,不过大伙儿请细看,”钱小北引着众人的目光看向稻田深处,“稻鱼共生是有讲究的,要选性情温和的鲫鱼、草鱼苗,并非肉食凶鱼。它们在水下游动,实则是在帮忙松动田泥,让稻根更能舒展呼吸。它们以水中小虫和杂草为食,恰是帮我们除了害虫。而它们的排泄之物,更是上好的天然肥料,能滋养稻禾。小女子曾看过流传下来的农书,上面也都有记载过‘鱼稻共生’之法,并非凭空臆想。”
她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又搬出了“古书”,让人不由得信了几分,方才窃窃私语的人群又开始转了风向。
孟梁氏见状,立刻尖声反驳:“胡说八道!你说共生就共生?谁知道是不是编出来骗人的!族长,别听这丫头巧舌如簧!”
钱小北并不直接与她争吵,而是用一种略带怜悯和嘲讽的眼神看向她,声音清亮,足以让周围越聚越多的村民都听到。
“不是都说孟家是耕读传家嘛,怎么,优良传统把你俩夫妻落下了?难道没听过‘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水流动起来方能滋养万物。你们将其锁死独占,竭泽而渔,损了阴德,也寒了乡亲们的心,说坏风水谁才是真的坏风水呢我请问?学古书的鱼稻共生就不敬五谷神了?那你们想渴死禾苗、旱死田地岂非更是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了?”
连珠炮式反问直接将矛盾从“稻田养鱼是否可行”拔高到了“村霸垄断资源是否合理”的层面,句句戳在周围围观村民的心坎上。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看向孟书玮的眼神意味深长。
“说得好!”李水生一直默默围观,从他们的对话里获取信息,此时终于忍不住拊掌附和,“各位,我是隔壁下河村的鱼户,早年去外乡也曾听过有老人家说过养稻花鱼的事儿,稻鱼一起养好处可多得很,总不能因为大伙儿没听说过就讲人家姑娘胡说,这是什么道理?”
孟书玮两口子被接二连三的反驳找不到气口,刚要抢过话头又被族长抬手阻止。
孟书理本就觉得理亏,原先对于稻田养鱼的疑虑此时也被两人的陈词打消,他看了看王贵一家紧张又期盼的神情上,知道这一家老实人一直过得是什么日子,更觉得于心不忍。他又望向鱼影穿梭的稻田,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的景象,忽然也觉得这个女子的胆识和担当值得钦佩。
“看来真有鱼稻共生这一说呢。”
“你们瞧,这些小鱼挺精神啊!”
“要是真能不祸害稻子,还能肥田,那可是大好事!”
围观的村民完全转换了议论的风向,新奇和期待彻底压过了最初的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