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间暖意融融,盆栽里的袖珍桃枝开了三朵玲珑粉白的小花。
赵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春衫,端坐在席上。
他的长剑规规矩矩放在身侧,剑如其人,修长俊逸,温雅文气。
云公老眼远视,还看看得见衣衫下那属于年轻的强健体魄,真是挑不出一点瑕疵,心道没有闺女儿会不喜欢这样的。
赵暄也朝云公施礼,客客气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大人曾有交代,说亲的时候,她一定要亲自到场。云公看得起晚辈,也容晚辈修书一封,教母亲快马加鞭——”
什么快马加鞭?!
云公吓了一大跳:“这不太好吧!已经是雪天了,路上可不好走。”
“无碍!”赵暄十分大气,“母亲她常年在太行山上跑马射猎,现在还能举鼎,出塞之路通达,她早就想来了。”
举!举鼎!!云公有些手脚发软,后脑勺发汗。
乔恒不动声色地目瞪口呆,兵行险招,真是厉害啊。
没想到赵暄居然可以直接把问题甩给母亲,而且不怕母亲把事情弄砸!
他都有些羡慕了,一来是自己的母亲没有赵暄母亲那样强健的体魄,二来是他信不过母亲会不假思索地为他拒绝一门亲事,他只会担心母亲万一和云家看对眼了怎么办……
总之,就是羡慕。
羡慕死了!
“……”云公有些被吓到了,好可怕,“令慈原来是……并州豪杰。”
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他又尴尬地咳了几声:“我也是为自家人做媒,今有一双侄孙女待字闺中,正在相看。若能成两段佳话,岂不是亲上加亲。”
乔恒想想觉得很好:“是呀!若我与我兄弟成了连襟——”
云公喜上眉梢:“正是!”
外间的门被推开,有士兵禀报:“大人!浑源云翀将军六百里加急——飞狐岭截获乌桓信件,昨夜子时,乌桓王暴毙幽州。”
乔恒推开里间门,不可思议地盯着士兵:“暴毙!?”
“乌桓内乱开始了,”赵暄走出外间,套上了寒衣皮袄与避雪的斗篷,看向乔恒和云公,“赫莫儒或许能成为刺向幽州的一把尖刀。”
乔恒:“你有计谋策反赫莫儒?”
外间有些冷,赵暄换好了绒靴:“回去细说。”
“是是是!我送送你们!”云公见缝插针,“说来也巧,云翀便是我那两位侄孙女的父亲,也是他托我这个伯父出面说媒的哈哈哈哈哈哈!”
乔恒含笑告辞:“也多谢云翀将军的赏识了!云公留步!”
恒山之南,雪落到黄昏才停。
这场急来的小雪不足以覆盖土地,它们早已化作雪水,使人们脚下变成泥泞,使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柴火湿润。
在赫莫儒军中来看,这不是一场好雪。
维驹看天色:“夜里还有一场雪啊……要是再不走,进山要更难了。”
他爹问他:“要不你和明湘再去赫莫儒那里打探一下?我们就这样干等着,实在是煎熬。”
明湘摇头:“赫莫儒没通知,去了也没用。”
维驹点头:“是啊,本来行军带着我们已经很麻烦了,我们就别去添乱了,进了军营,就像个兵一样,别人原地待命,我们也要原地待命。”
他爹干巴巴应了声“哦”,失望地回去报告其他人了。
晚饭后大家又去扒雪找柴火,有些湿润的柴火放在热源上隔着土烘干又能接着用。
见到他们这样做,各兵营也纷纷效仿。
捡湿柴的过程中,互相打听交换情报,把军情拼凑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晋军要和赫莫儒会谈,半个时辰前晋军又派人来了一次,赫莫儒又去晋军那边谈第二次了,现在还没回。”
“谈的什么知道吗?”
“不知道。”
“或许等他回来就知道了。”
还没到子时,果然又下雪了,这回的雪更大一些。
赫莫儒也回来了,不知道他和晋军谈了什么,回来后他就开始整军,看样子是要走了。
所有人都嗅出了事态的严重性,同事有松了口气,至少现在不用和浑源那边的晋军开战。
整军结束后,赫莫儒带着两位亲卫来到皋落甲氏聚扎区,找了明湘、维驹、爹娘和族中的长老们。
他爸他们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短暂的会议。
“乌桓王暴毙了!”赫莫儒开口,就是平地一声雷,把大家吓愣住。
他没有时间等大家小花这件地震般的重大事件,言简意赅地道出了皋落甲氏的尴尬与危机:
“不知道幽州那边谁动的手,辰辰在那里孤立无援,是最容易被陷害的一个,我们得做好杀回幽州的准备。”
明湘:“要我们怎么做?”
赫莫儒看向她,从怀里掏出一堆钱袋子和一本采购手册:“现在你们马上从团城口去灵丘,沿途收集粮草药物,再晚些大雪就要来了。”
他的娘问:“你呢?你要去哪?”
赫莫儒:“我带兵去平型关,给你们拖出五天的时间办好,一定要赶在第七日那天去涞源,然后等我。亲人们啊,这件事要是办得漂亮,我、你们、辰辰,才有活下来的希望。”
明湘把赫莫儒带来的提灯照进,看清了手册。
他们要收集的物资有:
小麦、粟米、荞麦、高粱、花生、绿豆、苞谷……
胡麻、核桃、伏椒、干辣椒、台菇、大枣、腌菜……
黄芪、党参、大蓟……
姜、酒、糖、蜂蜜、盐……
骡子、马、有奶的母牛和母羊……
粗布、线、棉花、羊毛、鸭绒……
砂货、陶釜、木碗、砥石……
每种物资后面都标注了数量,明湘阅后的第一瞬间有些头晕。
她开始紧张起来,嘴唇也有些发白,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后勤保障工作,压力巨大。
“我的老天爷啊,”明湘觉得这地龙有点热,她汗都滴下来了,“这可是两千人的物资量,你当真要任人唯亲吗赫酱。”
手册传阅到赫莫儒的老爹手上,他提出异议:“这个盐就不用买了吧?我们还带着许多腌鱼,盐那么贵,能剩下一大笔银子用来购买粮食和药材了!”
明湘:……
又有老人认为有道理:“我们世代都吃腌鱼,既能补充盐分,又能尝到腌鱼特有的风味,太行山上还有许多这样的水源,我们边走边腌制,对辎重负担也能减轻,真实一举多得。不用买盐了!”
他想要拍案。
维驹抓脸:“呃——!!!”
明湘看向老大哥:“看见了吗?这就是任人唯亲的负面效果。”
“……”赫莫儒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想伤害亲人们的心,说话开始斟酌委婉,“众口难调,军中的汉人、乌桓人、鲜卑人、狄人,都没有吃这种腌鱼的习惯,腌鱼用的盐比较特殊,和他们吃的盐味道差异很大,我们还是要以大军为主,腌鱼,就自己人吃吧。”
大伙儿泄气,觉得遗憾。
赫莫儒率军向南去平型关,皋落甲氏继续往东从团城口翻越泰戏山,沿途开始收集物资,再渡过唐河,进山里待了一日。
“山货收一半了,五谷杂粮还差许多。”亲卫点齐物资,又展开灵丘舆图,在唐河以北划了一圈,“这一片派出三辆骡车收集绿豆、高粱、粟米、小麦,这一片派出两辆骡车收集棉花、苦荞、胡麻,我带几个人去买牲口,其余人沿着山脚继续收山货,大家在县城对岸的村子汇合。”
明湘的骡车率先开到了亲卫指定的汇合点,那里有赫莫儒的人在接应他们:“石磨都准备好了,你们这一车收回来的是什么?”
“绿豆和小麦。”明湘搓了搓被风吹疼的脸,给他指示那一车堆成山的麻袋,“写了‘豆’字的是绿豆,写了‘小’字的是小麦。”
几个士兵和皋落甲氏的妇女们一起卸货,明湘牵了骡子去喝水吃杆子。
别的小分队还没回来,他们只有一头骡子拉磨。
明湘算着时间:“这样时间来不及,我去附近跟老乡们租两头回来。”
附近有一个大村子,明湘一家一户路过,看见人家收成好骡子忙,果断去下一家。
总算在太阳落下前让她租到了两头骡子,主人不放心,抱着孩子也要跟她一起去驻地认门。
她到的时候,驻地又多了两辆骡车,货也更多了。
“我只借到了两头。”明湘把骡子拉过去,套在了石磨前。
主人哄着孩子,看骡子们拉磨:“这是做大买卖了?”
她真是羡慕。
明湘插着腰,陪她站在旁边的空地上:“马上要冬天了嘛,我们队人多。”
主人好奇:“你们是做什么的?”
士兵们没有穿战袍,也是义父普通老百姓扮相,他们收货十分分散低调,没有散发任何一点军队的信息出去制造恐慌。
“我们在山西河北两头做买卖的,人家老板要什么,我们就给收什么。”明湘说的,主人家也信了。
主人家还很激动:“人家河北还要我们小地方的小麦绿豆面?”
明湘笑容十分灿烂:“嗐!说明灵丘这里的面好嘛!”
“那是的,”主人欣然点头,“我得多种点。”
明湘暗忖,等他们走后,晋军很快也要收复这里,都到这里了,前头的蒲阴陉肯定也不会放过,晋军出兵河北,要的军需比起他们只多不少。
她点头道:“的确可以多种点。”
等到牲口队回来,拉磨的效率抬高了一大截,两批骡子和牛日夜不停地磨面,磨出一车车的杂粮面,和它们自己的口粮。
牲口拉磨,其他人也没闲着。
有人加工药材和干货,有人在加工面食,明湘巡视一遍后,写出了几道流水线工序,再把场地安排好,每日的产出又翻一番。
一个人量小麦面,用胡麻油和成面团,下一个人把面团擀成一张巨大的薄皮,切成小块,送炉子里烤。
看炉子的人,要烧好几个炉子。
黄烧饼三大炉、鏊子两个大的、石头饼大炉子五个、蒸馒头的大锅八个……
鏊子是明湘让弄的,磨的各种面做饼时还有散在边上的,为了不浪费,统统收集起来混成了杂粮,明湘调出面糊,教两个人跟她一起做山东杂粮煎饼。
“这个煎饼好啊!”厨子看着自己摊出来金黄煎饼,爱不释手,“又软又有韧性,像黄纸一样,能随便揣怀里,都不怕把它弄碎了。”
明湘:“就是干吃容易噎着。”
厨子道:“冬天就不怕了,太行山上,到处都是雪呢!哪能让干粮噎死人。”
杂粮都磨成了面,一半做成了可以即食的口粮,一半装袋存好,小麦面里杂着麸皮,他们都没舍得留给牲口吃。
“明湘!”维驹和妹妹云间回来了,找到明湘后拉着她就跑,“明湘!你猜我们买到了什么!?”
云间妹妹欢呼:“卖到了沙棘果干!”
维驹冲妹妹生气:“啧!”
“沙棘果干?”明湘没吃过沙棘果,“好吃吗?多少钱?”
沙棘果黄澄澄,小巧玲珑。
维驹买到了五箩筐,连着箩筐也弄了回来:“不贵,我自掏腰包就拿下了。老人一家住在五台山北,沙棘果是他们家周围野生的果子,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沙棘果晒成的果干了。她说要不是平型关附近不太平,也不用走那么远跑灵丘县城来。”
“她还带了条大黄狗,”云间耷拉着脸,“可惜大黄狗不买。”
明湘捡了一颗来吃,放进嘴里咬一下,耳膜都要酸穿了:“咩啊!!!”
“哈哈哈哈,酸吧?”云间捡了一颗扔嘴里嚼,面不改色,“好吃,我就喜欢这么酸的。”
真吓人,明湘不敢直视:“妹妹,你是骆驼转世。”
五天的时限到了,大家踩着线完成了这个惊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亲卫松了口气:“我们走吧,去涞源。”
长长的骡队出发了,拉货的有十五辆,载人的车全换成了驴和牛。
山路蜿蜒,走了快两天,刚下了山,还没想好在哪里等,赫莫儒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他言简意赅:“大王子想杀我,走!”
大家:“啊???!”
刚休息——走吧!小命重要。
“人的潜能是无穷的……”驾驶草垛的明湘两眼冒金星,早已不知此间何间,“现在跟你们说话的,不是明湘,是明湘的肾上腺素……”
还好骡子有自动驾驶模式。
云间趴在草垛上像一条小黄狗:“姐姐姐姐,身上仙树什么树?”
明湘:“是激素。”
云间饿了:“还有鸡树啊……”
她还没消停:“姐姐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明湘了无生气:“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
云间好饿:“姐姐姐姐,我想喝粥,放点肉末。”
大军沿着拒马河向东,穿过了整个源来盆地,再次钻进了太行山里。
河水在太行山中冲刷出一条比九转大肠还能转的河谷,千百年来,太行山两侧的人们都沿着这条河谷行走,走出了一条悠悠古道。
山中不知岁月,明湘眼睛一闭一睁,白天到了晚上,在一闭一睁,还在晚上。
因为是在逃亡中,背后有乌桓大王子追着屁股咬,明湘连水都不敢喝,因为她不想在车上解决。
也不知道转了多久,拒马河隆隆地流,他们隆隆地走。
终于,大军在一个清晨停了下来,明湘站起来眺望,前面全是人:“妹妹,到哪里了?”
四周都还是山,山上全是开满了蔫紫花的树木,此时已经是秋末,不敢想象秋意浓烈的时候,这片得有多灿烂。
有猴子呜呜哇哇的叫声在峡谷中间回荡,有些恐怖,好像随时会有白骨精从高山里面飞出来叨人。
“我们到了山中的一片小平原,”云间也学猴子一样,抬手凭眉远望,“姐姐,有岔路,一条王座,一条往右,你说我们会往哪里走?”
下面无人应答。
云间疑惑探头:“姐姐?诶,人呢?”
不一会儿,明湘舒舒服服地回来了,她幸福地坐回了驾驶座上:“前面往左就是紫荆关,现在是乌桓人在把守。”
云间感到害怕:“他们的大王子在后面追我们呢!”
话音刚落,一匹快马化作一道劲风从后面奔向前头:“涞源敌情!!涞源敌情!!”
叮铃铃地马铃也在山谷中回荡起来,吓出来一簇簇的飞鸟。
云间细细品:“敌情……姐姐姐姐,敌情是指晋军还是大王子啊。”
明湘也在探头看那地上的一骑绝尘:“可能、都有。”
大王子没有咬住赫莫儒的屁股,晋军咬住了大王子的屁股,还有七寸。
大王子的军队在蒲阴陉被伏兵切成了细细的臊子,一截尾巴露在山外面,被晋军从飞狐峪和灵丘道两个方向南北夹击,打了花刀。
可怜的乌桓涞源驻军,先是被赫莫儒骗了放行令,后被大王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为支援大王子被殴成了爆米花。
“紫荆关,紫荆关。荆花色紫满秋关。一带戍垣危绝处,拒马横河去难还。”
苏先生突然来了雅致,还要拉着明湘一起玩。
“还差个结尾,明姑娘请。”
明湘:“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苏先生哼一声,拂袖离去,不再和她玩了。
明湘无奈,选C也不行?
由于存在情报误差,又有乌桓军大将令牌在手,拿下紫荆关,赫莫儒不废一兵一卒。
大家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有人高兴地下河有了个冬泳。
苏先生等一众汉人得知赫莫儒已经和晋军牵上了手,毫不犹豫背叛乌桓,倒向了他。
怎么说他也是个汉人,更何况崇汉的乌桓王已死,后继者难说是个什么情况。
汉人,还是回汉人政权最稳妥。
明湘终于得睡了一个饱觉,起床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外面哨塔都燃着火炬,巍巍群山上,火台连成腾龙,静默匍匐在云雾之间。
夜里下过一场雪,明湘把所有衣服都穿上了,还是觉得冷。
她找人打听了一番,然后爬上了紫荆关城墙。
城墙上的砖石并不完整,看得出老旧砖墙上的修补痕迹。
这里是万里长城的内长城。
一年前,她在太行山上看见了南方的长城,心态直接爆炸,哭到昏厥。
怎么回事,怎么她穿越就这么悲催,被关在家门外了呢?!
后来又看到了平型关的长城,才知道这是内长城,北边塞外还有道外长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没有被关家门外,她还在玄关。
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玄关。
马上,她就能过紫荆关,回到长城里面,回到河北!
她就要回家了!
爬到上面后,明湘就不冷了,佐以山河雄关、万里长城的氤氲盛景,惬意地咬下一口煎饼。
香。
*泰戏(hū)山,cctv10地方志节目是这么念的。
*清代易州知府黄可润作诗:
“雄关西接太行山,宣大咽喉在此间。昙寺云烘盘古道,荆花色紫满秋关。河横拒马成天堑,孔溅飞狐地表圜。一带戍垣危绝处,频闻野鸟语闲闲。”
*本文↓
飞狐陉设定,单指涞源——飞狐峪——蔚县;
蒲阴陉设定,单指涞源——拒马河谷——紫荆关——河北易县;
灵丘道设定,单指灵丘——唐河谷——倒马关——河北保定。
卫星地图晋东北这片儿真是给我看熟了。
[好的][好的][好的]
既然是山河表里,那么俺湘也要来个吃进吃出[饭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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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