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安抓着任江野的手背看了看,血已经止住了,湿红地糊住整条伤口,她用两根指头撑开黏在一起的皮肉,马上又有鲜血溢出来。
“嘶——”任江野不安分地挣动了下,她的触觉感知力是普通人的数倍,痛觉也是,只有在赛场上挥剑才能让她短暂忘记疼痛。
“你下手轻一点。”白鹤蹲在任江野的旁边,右手半捂着自己的眼睛,左手安抚性轻拍她的小腿,“不疼不疼,一会儿就好了。”
“我总得看清楚里面的状况。”黎安花了一秒扫描,她首先检查了骨头状态,然后查看静脉血管,伤口横截面在她灰色的眼瞳深处浮现,任江野再生能力很强,所有受损的神经纤维断口不停有新的细胞正在快速生长,看起来就算不管它,放上一会儿自己也能愈合了。
能登上世界剑术大赛的职业选手身体机能都极强,曾经有人在比赛中被砍断整条手臂,放在医院里躺了数个月,手臂又自己长了出来,不过那人后来剑术实力大不如前,恢复也难以再上顶级赛场。职业剑术选手只能接受最常规的医疗,任何替换和改造身体的手术都绝对禁止,不参赛的普通人却没有这种桎梏,任江野的队医黎安就安装了一双银灰色的机械手。
她的右手食指亮起一盏消毒灯,在伤口上来回照了照,常亮着的指尖灯停在任江野的手背上,左手食指与中指的指尖尖端打开两个小孔,探出数根极其精细的半透明丝线,丝线从伤口缝隙探进去,丝线遇血再分化,无数的线成为断面的桥梁,将伤处一一重新连接。
片刻后,黎安拿着一片消毒巾擦拭任江野的手背,能看到其上仅余一条稍微有点肿的红痕,她打开自己为任江野特别调制的外用药,涂抹在肿胀的地方,抹匀后形成一种白色丝状的膜,包裹住患处,她放了一个虚拟计时器在任江野手背上,启动倒计时两分钟。
“右手不要乱动,里面的伤口预计两分钟后完全长好。”黎安说完转过头对一旁蹲着的白鹤吩咐,“帮她看着时间,两分钟,一秒都不能少。”
“包在我身上。”白鹤宽大的掌心搭在餐桌边缘,磨砂质感的手指摩挲着桌沿,他把头搁置在自己的双手之间,找了个话头替任江野转移注意力,“江野,今晚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庆祝吗?”
任江野手背又疼又痒,像有千万只蚂蚁齐齐啮咬,她被白鹤紧盯着也不能上手挠,只能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今天不了,晚上我要和师妹去吃饭,你们去庆祝,费用由我报销。”
“那你们好好去吃,也不用报销,刚赢下比赛的那会儿,秦会长来了一趟,他说今天请客,带我们去山外楼。”白鹤回答她。
“山外楼?”
山外楼不是一栋楼,而是地中海的一座私人小岛。这座岛是秦宇前几年买来度假的,与她们此刻所在的万剑城属于分列星球两端,就算乘坐超高速飞行器过去也要花上半小时。
“对啊,宇哥说一会儿结束了大家一起坐他的飞行器过去。”云中雨掀起自己的围裙下摆,看着自己今早出门随便套上的一条破洞牛仔裤,“我一点也不想去。”
“我倒是还挺想去的,山外楼周边的海域又蓝又绿,好漂亮。”黎安弯腰趴在任江野背后,替她处理别的伤口。
“以前都是夺冠后才上岛庆祝,今年半决赛比完就上岛?”任江野想起秦宇赛前给自己说的话,不介意恶意揣测一下他的用意,“什么意思,提前开香槟,诅咒我?”
“实际上十分钟前你刚赢完尘远霜,网上就全都在提前庆祝你获得九冠了。”时刻徜徉在社交媒体之中的夜十举起食指,朝任江野的方位一抬,几封电子邮件接连在任江野眼前展开,“好几个熟人都让我向你转达诚挚的祝贺,恭喜我们九冠王登基。”
“祝以然听到这话他能气死。”任江野刚提了一嘴祝以然,立马收到了他发来的新短信。
不过任江野身体内部没有装载任何可以与全球网络直接连接的设备,她不能像很多人那样脑中意识一想回复短信就发出去了,她需要依靠一些原始手段。
久玖将智能戒指放在任江野的手心,她拿起极细的银黑环戒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眼前弹出一块仅她可见的光屏,祝以然的消息不断弹出,他发来十几张截图,全是庆贺任江野卫冕九冠以及顺带嘲讽两句祝以然的互联网言论,她翻完截图,看到最后一句带了二十个感叹号的“管好你的粉丝,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任江野就忍不住笑出声,回了他一句语音:“祝以然,好好备战总决赛,不要因为冠军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就懈怠哦。”
倒不是任江野不尊重比赛对手,实在是她太强,太自信,十八岁参加世界剑术新秀赛,一举夺得当年的新人王,第二年由此进入世界剑术大赛,至今都未尝一败,无与伦比的天赋与毅力让她蝉联世界冠军。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说自己的字典里没有‘输’字,九成九的观众都会说这个人是任江野。
她生来就是为了赢。
事实上她也做到了。大赛首秀即夺冠,赛后采访有记者质疑她决赛赢下当年最具实力的热门夺冠选手,是因为赛场地图更有利于她,十九岁的任江野概念里没有谦虚,直接反问记者‘我都不赢谁还能赢’,后续招来了许多评论家的批评,说她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未来的剑术道路走不长远等等。但随着任江野年年强势夺冠,展现出绝对的实力,再也没有人质疑她,‘狂’反而成了一种称赞。
任江野嘴上没把门,想到什么说什么,最当红的顶流大明星如此性格,观众网友全都喜闻乐见,不高兴的人唯有任江野的首席公关郑策。任江野就算随便说句‘今天天气不错’,评论家和网友都能解读出一万层意思,更不要提她经常赛后采访语出惊人,对于郑策而言每次采访都是职业生涯中的一次考验。
“采访问题,你先看一遍,不想答的我划掉。”郑策快步跟在任江野的边上,她边走边调出方才拿到手的采访稿。
任江野快速浏览过眼前的电子文档,“都还行。”
郑策刚被秦宇指派给任江野担任公关的时候,还替任江野写问题的标准回答,句句情商拉满挑不出一点错,任江野次次嘴上都答应着记好了,结果上了采访台,一句都不按照她写的来说,慢慢地郑策再也不写了,只能暗自祈祷任江野好好回答记者的问题,别给她找事。
赛后采访也在比赛场地里,郑策进不去,像来送考的家长目送任江野走进通道,自己则在检测门外面焦急等待。她一回头发现尘远霜的首席新闻官居然比她还先到,她朝对面友好地点头问候:“远霜还没来?”
通常胜者采访完就轮到败者采访,中间间隔不了多久,尘远霜的新闻官皮笑肉不笑地回到:“远霜伤得比较重,要治疗久一点。”
郑策不好意思地笑笑,背过身默默看着墙上的比赛直播。
尘远霜休息室里的大屏也正在放着世界剑术大赛的直播,她一条腿搭在茶几上,刚刚缝合好的大腿缠着绷带,她一动不动地专注看着直播中正在回放的比赛精彩瞬间集锦,最后一个镜头正是她自己颓丧地坐在雪地里,让人用长剑顶着。
画面在她抖动的眼睫停留特写数秒,终于切换到新场景,赛场原本的雪域高原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青草地,杨萄的投影站在由青草搭建的采访台上,观众的欢呼迎着胜者出场。
“听说你伤了骨头?”秦宇站在尘远霜的旁边,关切地问,“不严重吧,下周还有季军赛要比。”
“不碍事。”面对装模作样关心自己的秦宇,尘远霜头也不抬,一直盯着直播里正在接受采访的任江野。
任江野这会儿没再穿赞助商的红风衣,上半身只穿着那件贴身的黑色高领恒温衣,薄薄的紧身黑衣并不是完好无损,她宽肩的左前侧破了一道细长口,锁骨上顶从中漏出一线,另外一道明显的破口在她腹部,一呼一吸间,能见紧实的腹肌从黑衣缝隙隐约透露。
“江野状态太好了,九冠看来也是势在必得。”秦宇随她的视线看向直播中的任江野,他摇摇头,语气充满了遗憾,“我还以为今年你会很有机会争冠,毕竟你俩去年总决赛打得那么激烈,你甚至一度让江野陷入绝境,可惜,可惜啊。”
从青少年赛开始,尘远霜和任江野已经做了十五年的竞争对手,秦宇又不是第一天当任江野的老板,在尘远霜进世界剑术大赛的第九个年头才假意可惜她的失败,未免有点太好笑了。
“秦副会长,到底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尘远霜调大了直播的声音,“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拐弯抹角。”
“也是。”秦宇勾着嘴角一笑,弯腰俯身,凑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把一个密封的黑色锦囊放在茶几上,临走前说,“她信任你,好好把握机会,胜利是自己争取来的。”
秦宇离开后,休息室里充盈着直播采访的声音,杨萄问了任江野一个与她有关的问题:“网友都说尘远霜是无冕之王,绝对值得一个总冠军,但是今天又一次在距离冠军一步之遥的时候败在你的手里,作为对手,也作为好友,你会为她感到遗憾吗?”
尘远霜看着镜头下任江野骨节分明的手指,她的右手正微微旋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手背上的伤口愈合如初,已然看不出比赛中皮肉翻飞鲜血淋漓的样子。
“当然。”任江野回答杨萄方才的问题,“师妹的实力有目共睹,但是比赛就是比赛,只有一个冠军,不是我遗憾就是她遗憾,我只能选择自己不留遗憾。”
听完任江野的回答,尘远霜终于移开持续注视任江野的目光,下落在茶几上,密封的黑色锦囊静静地躺在她的伤腿旁。
她用仅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气声音量,轻轻地重复任江野的话:
“不留遗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