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如此......唯有这样才能救世......”
救、世。
“......我要卜!......只有我能卜!......”
卜。
“......师兄,我——”
师兄。
——师兄?
意识浮沉间,传入耳中的声音夹杂,却有什么如同被翻涌海浪拍击而时显时没的暗礁,不断地吸引着他去关注、去探究。
“——你这样做,会让世间大乱的!”
忽是一阵轰鸣,洪钟般穿透迷蒙的雾气,观浪之人豁然一惊,窒息中忽然觉知自己原也在其中,被拍打,被吞噬。
意识只清晰了一瞬,又在潮浪中挣扎浮沉,被托起又被吞没,起伏间如同溺水的人一般胡乱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抓住。
潮水无形,从指缝间涌过,眼前逐渐模糊,他此刻的挣扎与努力只像是一场无人欣赏的失败。
谁能抓住水呢?
在这样的动荡中,唯一与他相伴的,只有勾挂在他脖颈上的浮萍。
若它有根,或许还能帮他一把,虽然那样或许会先一步勒死他。
可即使它其实无根,他也只感到喉间的束缚越来越紧......
不甘的挣扎逐渐消失,浪却依旧。
最后一眼,看见的逐渐远去的翻腾的水面,看不见天,也着不了地。
唯一留给他的,是无声被浇熄的生火,残渣也不剩,陷入不见底的黑暗。
被彻底吞噬前,他想......
他想——
睁眼的一瞬,一切幻梦都如潮避退。
感知到自己的喘息,灵云庆幸自己现在还只是一团软趴趴的灵体团子,不然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丑态。
因惊惧而转化为深蓝暗色的灵体躲藏在暗处,此时阁内无人,光线暗淡,想来正是深夜。
静默一瞬,晕光灵团鼓动翻腾起来,从边缘开始,莹光绿缓慢吞吃着其中的暗色,面团般揉摁拉伸中,时不时的抽搐与停顿显示了此次净化灵体情绪的不顺利。
那个拉他入梦的场景已然仍深刻脑海,虽然尝试消化,那股绝望和无力却始终萦绕,叫他无法顺利脱离。
灵团似是深深呼吸一样鼓动着自己,又飞来几粒小小的光点,它们带来了他的心之所想。
一本书籍被从藏身的架上托举到这团被认定为“灵云”的灵体面前,接着,带它来的光点便心安理得融入了他的躯壳。
再度鼓动一番,那团仍掺着杂色的灵体缓缓显出人相,露出秀丽的眉眼来。
从圆团中脱出的整个躯体都偏向一种温吞的绿,不同程度的深浅交织在上,区分他的躯体部位。
墨绿的毛发与眉眼点在浅绿的肌肤上,连衣饰也有了深浅,不再似从前完全一致透亮的荧绿。
是有了变化?
他似乎渐渐的,更像人了。
不过此时的灵云并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心只想着自己似乎是昏了几天,不知书灵这几日没有得到回复,会不会一气之下再次断更。
匆匆翻开书页,灵云瞧见了新的墨色——
将行远边去,飞腾江水续。
潮吐黄白浪,击鸣山石逾。
“‘击鸣山石逾’?不若是‘击传钟鸣余’。”
正听得饶有兴致,突然出现这么句不和谐、带着隐隐质疑的声响,所有人抬头去看。
念诗卖弄的卖货郎见视线都移开了,不自觉皱了眉头,也去瞧那不识趣的。
所有人都在回头,一个束着高发的黑色身影便显露出来,脸上透着让人不快的不认同。
卖货郎眯起眼上下打量,那人也不怵,就这样抱着手臂,歪着头是恰到好处的疑惑。
对方似乎年轻得有些过分了,眉目倒是周正,可身着的尽是些寻常衣布,乌漆嘛黑的,腰间手上什么也没有,就抱了一柄同样不打眼的黑鞘剑,一瞧就没什么底蕴背景。
虽然看着有些气势,但也不过是个随时可能被赶出秋蝉宗辖区的散修......
卖货郎忍不住心里嗤笑,琢磨着待会就向巡逻队举报,跟他那在里边做工的二叔好好说道说道,这么个不上眼的玩意儿!
打定主意,他心里暗骂,叫这小子搅了他王二爷爷的好生意!
又是一阵沉默,见对方没再开口捣乱,王二以为他是后悔了莽撞开口,等下就要夹着尾巴逃走,心里又是一阵不屑。
眼睛一转,正待他要开口再把注意力吸引回来,却又听见了另一道突兀响起的声音。
“你......当真在当鸣江听见了钟声?”
这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疏朗中隐隐带着些难辨的急促,却又是将众人的视线引了去,霎时换了方向,却仍不在卖货郎身上,显得刚刚调动起嘴角的卖货郎像个傻子。
僵硬着嘴脸的王二额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怎么还接上话了,这是凑伙来他这捣乱的吧!
愤愤转头就要开骂,却瞧见那处不止一人,发出声音的那人衣袂翩翩,白衣华冠,衣领袖口印着鹤飞祥云纹,看似素色的衣料在散漫的光线下闪着光华,似是云锦织就,一看就非凡人子弟。
最重要的是,他那腰间坠着的......
见一旁的视线呆滞迟迟没有移开,那仙人姿态的男子身后时刻待命的黑衣侍卫转过身,似是要朝他这里而来,王二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刚刚还挤作一团的人群已然散开,只留下他不知好歹地留在原处,还死盯着打量对方不放!
哇的一声,王二扑通跪下,不住地磕头,磕得地面是泛起一层沙土。
突兀的声响引来了黑衣男子的视线,见他转开头,本要开口继续的仙人眉心一皱,抬手挡下正要上前的侍卫,出声示意地上跪趴的那人滚蛋。
“你,别在这碍眼。”
地上那人磕的头昏,险些没听见这句大赦,赶忙又磕了一个,磕磕绊绊起身,东西也不要,灰头土脸地跑走了。
见那人离开,黑衣简服的敖天不着痕迹地皱眉,余光打量侧面突然出现的怪人,却只见他笑盈盈地瞧着自己,心里暗忖自己是如何入了这么个人的眼。
但现在显然不是必须硬碰硬的时候,敖天回过头,抱剑的手不自觉收紧。
“有何贵干?”
见敖天没有第一时间强烈反应,那白衣仙人般的男子眼睛一亮,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造成的现状,但还是朝他介绍了自己。
“在下谢飞云,幸会。”
这没头没尾的自我介绍听得敖天直皱眉,心说有什么好幸会的,赶紧把话说完,他还要继续逃命呢。
终于看出来对方的不耐烦,谢飞云不好意思地眨眨眼,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等到敖天同意,跟着这不知来路的少爷离开,这条街区才慢慢恢复人气。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些稀碎的流言却传开了。
“......诶,那不会真是......”
“......还能有假!自是真的......”
“你们在说什么,打什么哑谜?”
流言漫天飞,却总有不知道的,每当这样没听过传闻的新耳朵被发现,总是会有人装模作样地左右瞧瞧,再悄悄地附上耳,小声说道——
“那秋蝉宗的谢小仙长啊......在路上截了个男人走了——!”
哐的一声合上窗,敖天皮笑肉不笑,瞧着对面饮茶的人,凉凉开口。
“我倒是没想到,秋蝉宗的弟子竟是如此胸怀开阔,听得了这闲言碎语。”
小啜一口杯中灵茶,谢飞云慢慢地晃着茶水,嘴角带笑。
“众口悠悠,毕竟我是当街将你请走的,未免在传闻下有些误会。”
这一句话上来,敖天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开始骂,只能是捏紧了拳压制着额上青筋。
“好、好、好,既是误会,何不去澄清,平白污了谢小仙长名声,叫你秋蝉宗的凡民如此嚣张不知礼数。”
“咳,”意识到对面这人实在是怒了,谢飞云蜷起指掌轻咳一声,偷偷瞄他一眼,才掂量着开口,“我记得前几日我见你,当时的那......假意卖货之人,是来寻你的吧?”
视线似乎更加锐利了,谢飞云顶着这要杀人的目光继续陈述。
“这人在你之后来的,说是卖货却从来不介绍他那劳什子商品,反倒到处打探,后来竟是自己憋闷不住,倒吐出不少其他地界的趣闻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谢飞云状似无奈地捡起桌上放置的玉骨扇,啪的一下展开,遮了半边脸只漏出微弯的眼眸。
“......说的都是些凡界事,那天却突然提起当鸣江,这里可没谁知道当鸣江是秋蝉宗同天门宗的分界。”
谢飞云探身朝前,扇依旧遮着脸,举扇的那只手肘支放在桌面上,斜过身将嘴挡在扇后,似是要说什么隐秘的话。
“他来这找你,却忘了自己的本职,我干脆叫他忘个干净。放心,人我已经给他丢在巡逻队门口了,他在那儿有个亲戚,刚认回外甥又撞上他失忆,怕是要严加管教,以后就是地地道道的普通百姓。”
听见这些话,对面那煞神果然神色一变,卸了杀气。
谢飞云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听他说,“倒是周全......只是,这事与你不相关吧。”
推开那没有边界感的扇面和扇后的人,敖天垂下眼,手中握住那杯被灵器茶具温着的茶水,从里面瞧见自己冷淡的眉眼。
“既是明白如此,你做这套戏,又是为了什么。”
这话实在是好生无情,谢飞云嘴角抽抽,干脆收起扇面。
郁闷地抬眼去瞧,这位连假名都欠奉的黑衣男子眼神锐利,前倾的身躯绷紧,始终在手中怀里的剑似乎随时会出鞘。
明明瞧着年岁也不大,不知为何如此不信人。
谢飞云不禁好笑,但还是决定好心再说一遍。
手中杯盏被指尖捻着滚转了下,底部磕上还算雅致却全无灵气的木质桌面,手指蘸出茶水在桌面上划出浅浅的一道,最终点在一侧。
“我不是说过么,——当鸣江的钟响了。”
那座钟没有名字,是莲台寺的归一法师圆寂前留下的。
他曾明言,当钟再响时,下一场仙魔之乱就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