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明,灰蒙难分的水天交界,模糊了眼前的远岸连山,唯有江中沉船的残骸还零星的烧着,显示这一夜的战火是何等激烈。
殷仲文提着大刀在各船间跃来跃去,追着已劫了国礼四散奔逃的匪兵。见他们虽是撤退,但甚有章法,他年少气盛,追着杀了数人,却给一个蒙面的汉子的弯刀拦下,抬头见那人比他高出两个头来,个头儿比起楚铮也不遑多让,似是这群盗匪的头目。方才一刀劈得他手心发麻,低头一看手心竟已渗出血来。
那蒙面人道:“谁家的娃儿?毛都没长齐,不滚回家吃奶,跑到这儿来送死?”
殷仲文脸涨的通红,叫道:“我叫做殷仲文!看刀!”说着提刀跃起就劈了过来,那蒙面人一闪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殷家的小狗,若是你哥哥在倒有点儿意思,你差得远了!”
殷仲文鼓着脸叫道:“把我大晋的国礼还来。”
蒙面人哈哈笑道:“老子取的便是你大晋的国礼。”说着他如鹰枭般的深眸中射出寒光,弯刀一转,朝殷仲文的咽喉划了过来。
殷仲文只觉眼前一晃,刀刃已在眼前,避无可避之下跌坐在地,十分狼狈地打了个滚,堪堪从他刀下逃出命来。再回头只听“铿铿”两声,两名赶来相救的副将已给那蒙面人横刀劈倒在地,连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惨死当场。
殷仲文眼圈一红,咬着牙站起身来便要冲过来给二人报仇,赶来相救的广陵军见此人如此骁勇,哪里还敢让他去,连忙累盾将他护在后面。
蒙面人玩刀笑道:“放心,老子今日不杀你,只借你一只小胳膊恭贺令兄高升。”
殷仲文叫道:“我不怕你!”说着便要冲过来,身后一名老将拦腰将他抱住,扛到了身后,气得他蹬着腿仍不住叫道:“放开我,我是将军,我才是将军!”
蒙面人见状刚要举步过来,身后一名同党喊道:“坚头,得手了,扯呼!”
蒙面人笑回道:“等我教训教训这殷家的小狗。”
那人道:“天要亮了,既约了那人,何必为这小崽子误了时候?要灭殷家有的是机会。”
蒙面人微微忖思,冲殷仲文喊道:“小子今日运道不错,老子下次再陪你玩儿。”他说着招呼属下,不过片刻间便跃船升帆,借着晨雾迷蒙,走了个干干净净。
殷仲文望着他们远去的船影,恨恨得用刀猛劈船舷,但已方船多破损,难以再追上去。
待天大亮,殷仲文立在船头,看着江中的尸骸三两浮起,挠着头全然没了主意。这一夜,跟随的船只大半烧毁沉没,国礼被劫,连楚铮和顾曦都生死未卜。虽说出了广陵便不再是大晋的国土,但人与物毕竟是在他手里丢的,他又是心急又是懊恼,回身扫了扫广陵军的将领,虽一个个胡子一大把,却都伏首等他下令。可怜他空挂了个护送将军的名儿,实际仍是个半大孩子,仗虽跟着父兄打过不少,指挥的活儿还是第一遭,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广陵军诸将见他闷着头不说话,只好问道:“将军,咱们怎么办?”
殷仲文苦着脸想了想道:“嗯,先命人沿江寻找楚将军与顾大人罢。”
副将道:“大江乃三国交界之地,并非咱们大晋的地界,冒然派兵搜寻,一来恐怕会引起燕军误会,二来打草惊蛇,让秦军有了防范,恐防于大司马北上大计不利。依属下看,不如咱们先回去,毕竟咱们已将国礼送出大晋,剩下的事儿,让燕人自己交代去罢。”
殷仲文挠头道:“可是我答应了大哥会死死跟着楚铮的呀,若做不到,大哥定会打我的!”说着低头握拳,指着广陵军诸将道:“你,你们回去将这里的事禀告给大哥。”
“那将军呢?”
殷仲文仍嫌的童稚的脸上满是坚毅之色,道:“我要北上向燕王告罪丢失国礼之事,也要确认楚将军是否已安然北归。”说着不理众人,带着自己的亲兵便去了。
广陵军将领面面相觑,哑然道:“小祖宗,你是大晋的将军,跟燕王告得哪门子罪啊?”
此时,乐陵原燕秦交界之地,眼前是滚滚的长江水,从矮崖下奔流而过。
这段河道尤其狭窄,江水从上游百丈宽的河道冲积聚到一处,打在两岸的岩石上,惊涛裂岸,浪翻水激,尤为壮观,令见者无不心中激昂难遏,升起万丈豪情。对岸则是乐陵原延绵不尽的森林,怪石峥嵘,沼泽遍处,延伸到天的尽头。
夜袭的蒙面人神情肃然,面向大江跪地叩拜,亲吻着大江滋养的岸旁土地。半晌方站起身来,对身后的部将叹道:“昔年乐陵王在此地流亡至西秦,后来又于此地被慕容皝迎回燕北,可惜他一世英雄,却死于宫廷暗箭,不知他在天有灵,是否后悔离开我大秦。”
部将并未答他,身后却传来一个娇美的声音道:“东海王世子如此尊敬王爷,我家公子若知晓,定会感动莫名。”
蒙面人闻声转身,解下面上的黑巾露出面容。他的年纪在二十四五间,脸孔狭长轮廓分明,皮肤黝黑,宽肩虎背,一对眸子凌厉非常,与楚铮的高挺冷峻不同,他身上更添一分桀骜不驯的王霸之气,使他深具男性强横霸道的魅力,形态威武之极。
只听他微微一笑道:“慕容公子身旁总是这么多美人儿,叫苻坚好生羡慕。”
此人便是东海王世子苻坚,字文玉,小字坚头,乃西秦开国君主苻健之侄。
身后站着的是一名样貌十分出挑的女郎,她向苻坚微微欠身道:“舞萝见过东海王世子。”她身着青色的骑装,外单湖蓝色的长披风,衬得她英姿绰约,甚是动人,与前些日子的娇弱全然不同,正是那上元之夜诈死的名伎舞萝。
苻坚想了想道:“建康丽人坊舞萝美名远播,不想却是慕容公子的私宠,我这下可更羡慕了。”
舞萝闻言笑道:“世子的消息可真是灵通,舞萝小小名气,不想也能入世子之耳。”
苻坚道:“桓温那老小子一肚子坏水,我若再不耳听八方,给人家灭了都不晓得。不过,文玉怎敌得过慕容公子神通?此番若不是他,我哪里来得这样及时?恰好拦了司马衍那小子的国礼。请姑娘转告慕容公子,此番厚赠,苻坚领情。”
舞萝道:“世子客气了,也只有世子有这样大的胆子,不怕得罪燕晋,敢干这样的事。”
苻坚一脸无辜笑道:“我干什么了?晋国自己送礼到半路给人劫了,干我苻坚何事?”
舞萝闻言莞尔。
苻坚道:“姑娘替我多谢慕容公子罢,往后有了这样的好事,也莫忘了兄弟,苻坚告辞了。”他见正主没来,也没的什么好说,便想打道回府。
舞萝拦道:“世子休怪,实在是我家公子脱不开身,才命舞萝前来,绝没有慢待世子的意思。”
苻坚道:“哪里哪里,我们大秦的汉子有什么说什么,没得那般小气。姑娘还有话说?”说着忽然挑眉笑道:“不是你家公子要将你送给我罢?”
舞萝眼眸一垂,似是不悦,却不好表现在脸上,只抬头道:“世子这就将东西都拿走了?”
苻坚眼眸一动,身旁部下叫道:“我家世子出人出力,难道慕容公子还想分一杯羹?”
舞萝笑道:“这点东西我家公子还不放在眼里,他若想要,也不会将消息透露给世子了。”
苻坚闻言对左右笑道:“看来,慕容公子还有好事要招呼我呐!”说着对舞萝道:“说罢,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叫老子缺钱呢?”
舞萝失笑道:“世子耳听八方,难道不知桓温不日将率军北上?还有心同奴家玩笑。”
苻坚哼道:“那有什么法子?打便打罢!难道我大秦还怕那老小子不成?”
舞萝道:“我家公子知世子骁勇,但两国交战并非只争武力,大秦铁骑的确无坚不摧,但秦穷晋富,大秦可有那么多人力物力支撑与晋开战么?”
苻坚闻言面容一凝,转而笑道:“慕容公子智计百出,颖变无伦,可有什么好主意?”说着低声凑前问道:“我说,他慕容宣英该不会还在乐陵原藏着金山银矿罢?”
舞萝失笑摇头,说道:“我家公子对世子战场上的神威向来推崇备至,只要世子后备军需无忧,坚守不出,桓温久战不下,唯有退兵一途。”
苻坚闻言叹道:“大秦土地贫瘠,远不及燕晋,若弃速战速决而坚守不出,只恐不能持久。”
舞萝道:“世子回去可禀明贵上,联燕抗晋。三国之道,不就是两弱抵一强么?世子与桓温拼个两败俱伤,岂不让燕王得利,于世子又有什么好处?”
苻坚皱眉道:“燕国刚与石赵一场大战,自该休养生息,怎会分兵助我?”
舞萝道:“借兵不成,大可借粮。”
苻坚笑道:“这慕容皝刚刚受封,正与大晋如胶似漆,岂会与我联合?除非……除非你家慕容公子宰了慕容皝那老贼,他若坐了燕北的龙椅,届时我二人合军南下,灭了东晋,再共分天下,才是佳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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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西秦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