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甩着身子,握住另一根低些的树枝上,蜷住双腿,闭着眼使劲往下一跳,连带着树叶和花一块掉落在顾屿行面前。
她喘着气慢慢站起来,变戏法似的掂出一串槐花,在顾屿行鼻前晃了晃,“我没事。”
“夫人,你怎么就自己跳下来了。”随风拍着胸腹,一脸后怕的模样。
江若挠了挠头,“我看不是太高,就……”
“胡闹!”顾屿行皱着眉,“若是从树上摔下来,腿再伤了怎么办!”
江若头一次见顾屿行生气,把花塞到他手里,低声道:“我不是没事吗。”
顾屿行愣了一下,江若一直在看他的反应,见他没那么生气了,继续哄,“我错了,别生气。”
“我没生气。”顾屿行调转轮椅,自顾自往前推,两串槐花在他腿上安安稳稳放着。
“没生气?”江若追上他,把住轮椅,推着往屋里走,“那笑一笑?”
“不想。”顾屿行脱口而出,说完怔住了,不相信这是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他在生什么气,搞不清楚,是因为那些小心思,还是因为知道江若摔倒却连扶一把都不能。
“好吧,那怎么才能变回原来的少爷呢。”江若停下,俯在他耳边低语。
顾屿行只觉脊背一麻,连心脏都控制不住地跳动起来,手中微凉的槐花是他能索取到唯一能降温的方式,眼前的黑暗变得五彩斑斓。
长风胳膊搭在随风肩上,胳膊肘杵了杵他,远远看着江若和顾屿行的背影,“怎么了?”
随风啧啧两声,把装槐花的布袋丢到他怀里,“一物降一物一啊。”
“一物降一物也指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互相制约。”没听见回应,顾屿行拿书敲了敲桌子,“江若?”
“嗯?”江若收回视线,放回书上,提笔写下顾屿行说的。
窗外槐花尽落。
今日天晴,半空有两只交叉相扯的风筝,一来一回,这是在斗风筝。
一蓝一红,江若目不转睛瞧着,看到蓝风筝被割断后叹了口气。
“今日为何心不在焉?”顾屿行问。
江若托着腮看他,“刚才外面有两只风筝。”
顾屿行点了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一只蓝,一只红。”
顾屿行半仰头想了想颜色。
江若见他感兴趣,手舞足蹈地给他讲了一遍。
“就是这样。”她接过顾屿行递来的茶水,咕咚喝了一口,嗓子里面清润起来。
“想不想去看?”顾屿行收拾起手边的几本书,嘴边噙着淡笑,抬起眸子看她。
江若忙不迭点头,把毛笔拍到桌上,飞进卧房去收拾东西。
京城每年五月举办风筝节,到了郊外江若仰头转圈看天上各式各样的风筝,嘴巴张的圆圆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风筝。
一个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手里拿了几只风筝,“夫人要风筝吗,我的风筝飞得又高又好。”
江若掏出银子从小姑娘那儿买了三只,给随风长风两只去玩,塞到顾屿行怀里一只。
她撑着胳膊坐在地上,身下的草不太扎人,阳光洒在身上,江若忍不住眯起眼,侧头看身边的人。
顾屿行低头慢慢摸着风筝,瞧起来心情格外不错。
江若扬起一个笑,直起身子,盘腿靠在顾屿行的轮椅上。
“我小时候也特别想和别的孩子一样去放风筝。”顾屿行声音轻的像风一样,传到她耳朵里。
“那为什么不去。”江若看他。
顾屿行表情释然,“父亲不允。”
“其实我也没玩过。”江若从下方仰头看顾屿行,太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你知道这里有多少风筝吗?”
“多少?”顾屿行以为她会说很多,或是数不过来,但良久他没听到江若的声音。
江若手指在草地上时不时点一下,直到头顶上的云第三次汇合,她开口:“三百五十六只。”
三百五十六只,顾屿行蓦地低头,他知道江若这时也一定在看着他,也可能没有。
江若慢慢撑着身子凑上去时,顾屿行还在惊讶,江若的唇碰到他的唇时,他的眼猛地睁大。
他紧紧攥住手中的风筝,又怕捏坏,松开手去攥衣袖,整个人僵在轮椅上。
吻如蜻蜓点水,江若很快退了回去,人也不似表面淡定。
两人谁也没说话。
顾屿行脑子乱作一团,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边砰砰作响。
她在做什么......
学的什么诗书礼仪骑射统统没用,顾屿行觉得自己此刻如此无知。
江若起身从他手中抽出风筝,站在他面前盯了他一会,举起风筝挡住两人,弯腰吻了上去。
当两人呼吸再次纠缠,顾屿行脑子里有根弦啪就断了,他紧紧贴住轮椅。
她在亲他。
江若翻了个身,手在月光中晃了晃,慢慢缩进被子里蒙住头。
她是不是做的有点过分了……
可她当时真的没忍住。顾屿行认真看着她,那双眼睛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她鬼迷心窍就……
回来后顾屿行搬去了偏房。
江若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脸颊被闷的通红。
她下床去柜子里取出和离书,如今上面的字她都认得,再看竟觉得心揪疼。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江若半边脸隐在黑暗里,“才不。”
顾屿行睁着眼,眼睫时不时颤动一下,他抚上嘴唇,那里似乎还有江若带来的温度。
夜静静的,各种虫鸣叫得冲天响,顾屿行却平静下来。
门嘎吱一声,虫鸣声肆意地传进屋里,又极速退去。
顾屿行支起身子,靠在墙上,问,“江若?”
江若嗯了一声,摸着黑走过来坐到床边,支支吾吾半天,“我今日……”
“我知道,”顾屿行抿了抿嘴,“是冲动了。”
“不是!不是冲动!”江若倾着身子,打断他,直直盯着他,“我心悦你。你那么好,那么好。”她语无伦次,连说了一串那么好,“我喜欢你,真的。”
顾屿行贴着墙,呼吸未变,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江若,是你那么好,那么好。”
他身有残疾,心已腐朽,虽是活着但已被世间遗忘,这一方小院同样沉寂着,直到江若到来才焕发生机。
江若前日同他商量开酒楼的事,他自然赞同,以江若的手艺,经营起来是迟早的事,他绝不能将她困在这一方天地……
他开口,“你的心意,我不能接受。成婚那天我同你说你随时想走都可,今日我还是那句话。”
“我在江家的时候一直被欺负,后来你帮我,教我读书,我说开酒楼,你偷偷给我匣子里塞钱,我都看到了。你为什么要一直对我那么好。”
“你我二人是夫妻。”
听到意料之中的话,江若的背弯起来,狠狠揪住被褥,咬牙问,“如果和你成婚的不是我,是别人,你也会这样的是吗?”
顾屿行点了点头。
江若哭了。
他想抬起手安慰地拍一拍她,或是说句别哭,但他只能沉默着。
顾屿行的身形隐在黑暗中,腰间垂下来的长发被月光照的发亮。
江若抽泣着站起来,将手中的枕头狠狠砸向他。
顾屿行怀中一沉,接住,愣了愣。
江若走到顾屿行面前,胡乱擦了擦脸,按住他的肩,俯身在他唇上碰了碰,“你要是不愿意,就走,你没走,我就当你愿意。”
顾屿行无奈,“别闹。”
“才没闹。”江若抵着他的额头,“我说真的。”
江若走后,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屿行微微一动,身上的骨骼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把她丢过来的枕头枕在头下,慢慢躺好,眼圈有些湿润的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