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无边的混沌。
林启感觉自己像是一缕残烟,一团破碎的絮状物,在粘稠得如同沥青的虚无中漂浮。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只有一片死寂和失去一切的空白感。偶尔,会有一些记忆的碎片像流星般划过这片意识的黑暗天幕——一份需要紧急处理的红头文件的标题,会议室里缭绕的烟味,城市夜晚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以及……最后那占据全部视野的刺目白光,和龙猫身上那抹刺眼的猩红。
后者带来的痛苦是如此尖锐,以至于每一次闪现,都让他这团虚无的意识剧烈地颤抖,几乎要再次溃散。龙猫……龙猫在哪里?它最后那微弱的呜咽,冰冷的触感,成了这混沌中唯一的坐标,一根将他从彻底迷失中勉强锚定的细线。
不知在这种状态下徘徊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突然,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的挤压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压力,而是一种作用于灵魂本源的、被强行拖拽、被塞入某个容器的感觉。他像是在通过一条漫长、逼仄、充满粘液和阻力的隧道,被一股力量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向下。
在这个过程中,外界的感知开始模糊地渗透进来。首先是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嗡嗡作响,听不真切。有女人压抑的呻吟声,有匆忙的脚步声,有器皿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一些模糊的、带着焦急或鼓励意味的人声话语。这些声音遥远而失真,却带着一种生命的、躁动不安的气息,与他所处的死寂虚无形成鲜明对比。
紧接着,是光。即使他此刻并无肉眼,也能“感觉”到前方逐渐变得明亮,一种温暖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光亮,吸引着,也逼迫着他向那个方向移动。
挤压感达到了顶峰,然后骤然一松。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刺激着他新生的、娇嫩的皮肤。肺部本能地扩张,吸入第一口陌生的空气,然后——
“哇——!”
一声响亮而稚嫩的婴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声音属于他,却又如此陌生,带着一种他无法掌控的、纯粹的生理反应。
他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托起。那双手温暖而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能感觉到粗糙的布巾在他身上擦拭,带走那些粘稠的液体,带来微弱的摩擦感。
他努力想睁开眼,视野却一片模糊,只能感知到晃动的、温暖的光影,和几张凑近的、轮廓不清的人脸。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涌入他敏锐了许多,却也稚嫩了许多的耳中。
“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是个小公子!”一个充满了欣喜与如释重负的中年女声响起,语速很快,“您瞧,这眉眼,多俊俏!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将来必是栋梁之才!听听这哭声,多响亮!中气十足啊!”
“好!好!哈哈哈!天佑我林家,又添麟儿!”一个洪亮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靠近,那声音里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文韬,来看看你的儿子!我林远的嫡长孙!”
林启感到一只更加粗糙、布满了老茧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敬畏的力度,抚过他的脸颊和稀疏胎发的头顶。那触感带着一种陌生的亲昵和不容拒绝的占有意味,让他极不适应。他想开口,想问这是哪里,龙猫怎么样了,发出的却只是“咿咿呀呀”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无意义音节。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变成了一个婴儿!一个意识清醒,却被困在脆弱、无力、无法表达躯壳里的婴儿!
前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涌入这稚嫩而狭窄的大脑通道。政府大楼里肃穆的氛围,键盘敲击的声音,冗长会议上的发言稿,政策文件上密密麻麻的条款,与同僚之间隐晦的机锋,下班后城市的车水马龙……所有这些,与此刻婴儿的无力感、被摆布的处境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他,一个在权力场中历练多年,深谙规则与人性的灵魂,一个刚刚经历了惨烈死亡和失去至亲伙伴的灵魂,被囚禁在了这样一个连翻身都无法自主的躯壳里。
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不是因为生理,而是源于灵魂被倾轧、被禁锢的愤怒与无助。他想呐喊,想挣扎,却只能发出更加响亮的啼哭。
“孩子怎么了?怎么哭得越发厉害了?”那个洪亮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回国公爷,小公子这是饿了,或是受了点凉,不妨事的,交给乳母就好。”先前那个中年女声连忙安抚道。
就在他被移交到另一双更加柔软、带着奶香气的手中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的悸动猛地传来!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强烈的、撕扯般的失落感和一种清晰的牵引感。仿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与他灵魂紧密相连的另一半,被硬生生割裂,遗落在了未知的、遥远的远方。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真实,超越了任何理性的解释。那是近十年朝夕相处、生死与共、在最后时刻一同经历毁灭所淬炼出的灵魂纽带。
龙猫!
是龙猫!它一定也在这里! somewhere!它还活着!或者说,它的灵魂也来到了这个时空!
这感知让他瞬间停止了哭泣,小小的身体都僵硬了。乳母以为他是不适应,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可林启的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找到它!必须找到它!这个念头如同最炽热的火焰,在他心中疯狂燃烧,暂时压过了所有的震惊、无助与愤怒。
它在哪里?它还好吗?它是否也像自己一样,陷入了这般无助的境地?它是否保留了记忆?如果保留了,一只狗的灵魂,要如何面对这个陌生而复杂的人类世界?
无数的问题,混杂着找到目标的急切和得知它可能同样处境不佳的担忧,在他胸中翻涌。婴儿的本能让他感到疲惫,想要沉睡,但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捕捉着外界的一切信息。
“国公爷,您看给小公子取个什么名字好?”一个温和的男声问道,应该是他的父亲林文韬。
洪亮的声音沉吟片刻,道:“我林家儿郎,当承启未来,担重任。便单名一个‘启’字,林启。望他能开启我林家新的气象!”
林启。
他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镇国公府的嫡长孙。这身份,无疑拥有着巨大的能量和便利。在他理清的记忆碎片中,“国公”是极高的爵位,意味着权势、地位和资源。
这很好。
他蜷缩在乳母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这具身体对睡眠的强烈需求,意识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开始运转。无论这个世界是何处,无论前路有多少未知,他都有了最明确的目标——找到龙猫,保护龙猫。
既然上天给了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让他拥有了这样的起点,那么,他必将利用这一切,扫清所有障碍,为它,也为自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争得一片立足之地,不,是一片再无风雨的天地。
他的小手,在襁褓中悄然握紧。那软绵绵的、毫无力量的小拳头,却承载着一个历经生死、无比坚韧和冷酷的意志。
等着我,龙猫。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了什么。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失去你。
冰冷。
这是龙猫的意识从虚无中逐渐凝聚后,第一个,也是最持久的感觉。
不是车祸时身体破裂的剧烈疼痛,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浸入骨髓的、缓慢侵蚀的寒意。它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种温暖却令人窒息的液体里,四周是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壁垒,将它紧紧包围,动弹不得。空间极其狭小,任何大幅度的动作都会引来外界的震动和一种模糊不清的、带着不悦的情绪波动。
它想伸展四肢,像在阳光下舒展身体那样,却只能引起细微的、无力的抽搐。想发出叫声,像以前呼唤主人或者表达不满时那样,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穿透这层温暖的囚笼。与外界的联系微弱而模糊,主要通过震动和那些隔着一层屏障传来的、失真的声音。
这里不是它熟悉的、充满林启气息的家,也不是那辆带着它和主人驶向未知的、最终带来毁灭的汽车。这里黑暗、逼仄、压抑,只有一种缓慢而规律的心跳声和血液流动的轰鸣声从外部传来,伴随着偶尔响起的、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和叹息声。有时,能感觉到轻柔的抚摸,但那抚摸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哀伤,并非它渴望的、林启那种充满爱意的轻抚。
它很害怕。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吞噬着它简单的心灵。主人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它?为什么把它关在这个黑暗的地方?它想念林启温暖的手掌,想念它柔软的狗窝里熟悉的味道,想念散步时脚下土地的坚实感,想念阳光照在毛发上的暖意。所有这些熟悉的感官体验都被剥夺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束缚和寒冷。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本能的饥饿感和困倦感交替出现。它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在清醒的片刻,它会努力地感知外界,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线索,但每一次尝试都徒劳无功。外界的情绪大多是低沉的、压抑的,偶尔会有短暂的焦虑或恐慌传来,让它也更加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强大的、规律性的力量开始出现,挤压着它所在的囚笼,推动着它向着某个方向移动。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远比它记忆中任何一次在宠物医院的经历都要难熬无数倍。挤压的力量如此之大,让它感到窒息,狭小的空间似乎要将它碾碎。它本能地挣扎,却只是徒劳地消耗着体力。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永恒般的痛苦跋涉后,周身的压力骤然一松!
刺骨的寒意瞬间取代了那令人窒息的温暖,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它娇嫩而湿漉漉的皮肤上。光线,即使它紧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种不同于黑暗的、模糊的光亮。
“哇……”
一声细弱游丝、带着颤抖的啼哭声响起,它甚至没意识到这声音是自己这具新身体发出的。与林启那声响亮、中气十足的啼哭截然不同,这哭声孱弱、断续,充满了先天不足的虚弱感。
它被一双手接住,那双手远不如记忆中林启的手掌温暖、稳定,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颤抖和冰冷。
“是个公主……”一个极其疲惫、虚弱,甚至带着一丝绝望冷漠的女声响起,语气中没有丝毫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认命?“娘娘,您撑住……是个公主……”
它努力想睁开眼看清楚,眼皮却沉重如山,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细缝。模糊的视线里,是昏暗摇曳的烛光,映照出几张模糊而麻木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一种陈旧的、发霉的气息。
没有期待中的安慰,没有温柔的抚摸,没有主人欣喜的呼唤。它被一块粗糙的、带着霉味的布随意地擦拭了几下,然后包裹起来。那布料摩擦着它娇嫩的皮肤,带来不适的刺痛,远不如它曾经的狗窝柔软。
“抱出去吧。”那个被称为“娘娘”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淡漠,“告诉陛下……妾……无能……未能……未能诞下皇子……”
话语中的失望与放弃,即使是作为一只狗,龙猫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拒绝。
它感觉到自己被抱离了那个带有微弱体温和心跳声的来源,周围的寒意更重了。抱着它的人脚步匆匆,似乎急于离开这个令人不快的场所。它穿过长长的、冰冷的回廊,寒风从缝隙中钻入,冻得它瑟瑟发抖,哭声变得更加微弱。沿途能听到一些隐约的议论声,带着怜悯、嘲讽或纯粹的漠然。
“……又是位公主……”
“……永巷那位……怕是到头了……”
“……可怜见的,生在这种地方……”
最终,抱着它的人停在了一处更加阴冷、寂静得可怕的宫殿前。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垂死者的呻吟。
“李公公,这是刚出生的九公主。娘娘吩咐……送来这里。”抱着它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畏惧,仿佛在接触什么不祥之物。
“啧,又是冷宫的命。”一个尖细而苍老、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麻木,“行了,交给我吧。能不能活,看她的造化喽。这地方,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它被移交到另一双干瘦、冰冷得像铁钳一样的手中。那双手没有丝毫温柔,只有公事公办的粗暴。它被带进一个充满浓重霉味、尘埃和腐朽气息的房间,放在了一张硬邦邦的、只铺着薄薄一层、散发着异味的褥子的床上。
寒冷、饥饿、以及被遗弃的巨大恐惧,让它再次细弱地哭了起来。这哭声是它唯一能发出的、表达痛苦和存在的声音。
“哭什么哭!”那尖细的声音不耐烦地呵斥道,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到了这儿,就得认命!还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省点力气吧,可没人惯着你!”
呵斥声和其中蕴含的恶意,让它吓得一哆嗦,哭声猛地噎在喉咙里,只剩下细微的、压抑的、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的抽噎。作为一只狗,它对人类的情绪极其敏感,这种**裸的厌恶和冷漠,比物理上的寒冷更让它感到刺痛。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如此冷漠?为什么没有主人?这里到底是哪里?这具脆弱、无力、寒冷、饥饿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幼小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如此复杂而可怕的信息洪流。只有最原始的本能驱动着它——寻找温暖,寻找食物,寻找那个能给它带来安全和爱的身影。然而,回应它的,只有四周墙壁反馈回来的、空洞的寂静,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彻骨寒意的风声,以及内心深处,那与林启灵魂相连的部分,在无助地、一遍遍哀鸣着,向着未知的远方,发出微弱的求救信号。
它蜷缩起来,用尽这具陌生而脆弱身躯的全部力气,试图保存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灵魂如同风中残烛,在这冰冷的囚笼里,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