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朝闻道远道而来,灵厨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他,裴寂也取出珍藏的碧月流光。
朝闻道见了,不免惊讶,以为裴寂把他进门前说的话当真了,连忙摆手道:“我开玩笑的。”
碧月流光在灵酒中属于上品,是用吸收月华的灵植酿造,不仅滋味绝佳,灵气浓郁,更有滋养魂魄之效。
云州会酿这个酒的人屈指可数,还因为材料难寻,产量不多。
裴寂素来有收藏美酒的爱好,所以手上有存货。
朝闻道之前就惦记上了,但今天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要裴寂把酒拿出来。
裴寂拿起酒壶,亲自为朝闻道斟满一杯。杯盏中的酒液清澈,泛着淡淡的光华:“可我没开玩笑,酒逢知己千杯少。”
藏酒的意义在于有人可以举杯共饮,裴寂视朝闻道为人生知己,又岂会吝啬几坛酒?
朝闻道面上的玩笑之色尽数敛去,神色有些动容,他端起酒杯,笑道:“那我今天有口福了。”
桃花树下的方桌摆上美味佳肴,接风洗尘的晚宴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
裴寂和朝闻道饮酒叙旧,唐择玉心知这种场合他不便在旁,心里已经想好离开的借口,准备把空间留给二人。
然而他话还没出口,裴寂就有所察觉,吩咐灵奴搬来椅子,侧身对唐择玉道:“坐我旁边。”
唐择玉微怔,依言坐下。
裴寂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壶酒,放在唐择玉面前,道:“琼华酒性温和,你可以小酌。”
琼华是云州常见的灵酒,口感平和,正适合练气期的修士。
他如此周到体贴,没有冷落任何一个客人,倒叫唐择玉的借口没了用处。
朝闻道今日见多了朋友的反常,眼下并没有觉得不妥,只当好友是为大局考虑。
几杯美酒下肚,朝闻道来了兴致,说了不少云州发生的趣事。
仙乐阁的阁主研究新曲子,反反复复都是一个调子,听得宗门的长老纷纷出走避祸。
百兽门的门主新收的灵宠水土不服,他厚着脸皮去隔壁丹宗求药,结果灵宠跟着丹宗的长老跑了。
合/欢宗出了个无情道的好苗子,剑宗非说那是他们丢的弟子,要合/欢宗把人交出来,双方拉锯至今,还没个结果。
朝闻道的声音沉稳,叙事生动,虽是些琐事,但经过他的口,也变得妙趣横生。
而且他不但讲人,还会穿插分析各方势力的微妙变化,听的唐择玉暗自留心。
这十年,他被隔绝在云州之外,又没有完整继承夺舍者的记忆,对很多事一知半解。
此刻听着朝闻道娓娓道来,云州的格局再一次在他面前展开,模糊的人和事逐渐清晰,供他思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夕阳早已沉入山峦,夜幕低垂,院中的琉璃灯亮起来,照亮这一小方天地。
朝闻道喝完杯中最后一口碧月流光,面上带着微醺的惬意,他放下酒杯,瞧着沉沉暮色,感慨道:“云州是越来越热闹了,可惜你不能出去看看。”
唐择玉沉寂在云州的局势变动中,闻言一怔,还没来得及深思这句话的深意,就听见裴寂淡然道:“你醉了,尽说胡话。”
朝闻道没有反驳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复杂。
半晌,他像是泄了气一般,挺拔的身姿微微松懈,泛起懒散劲,倒靠在椅子上。
裴寂让灵奴上前收拾桌子,对他道:“准备什么时候走?我让灵奴送你。”
朝闻道刚躺下的腰杆又直起来,皱眉道:“我醉出幻听了,竟然听见你要赶我走?我今天才来,少说也要住个三两日,我不走。”
过去桃花源只有裴寂一人,朝闻道是唯一被允许自由通行,甚至小住的存在,
但现在桃花源多了一人,他不再是唯一。
裴寂道:“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你,会显得我照顾不周。”
“那不是房间吗?我又不是没住过。”朝闻道指着唐择玉现在住的厢房,看见房间亮着灯,这才恍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唐择玉,“你住哪儿?”
唐择玉不乐意他留在这里,闻言换上无可挑剔的笑脸,恭敬地委婉拒绝道:“朝盟主,对不住,你现在要住的那间房是我的。我相信你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和我这个小辈抢房间。”
桃花源总共就三间屋子两张床,这个答案在朝闻道的意料中。
他眼神微眯,扶着桌子起身,豪爽道:“你我都是客,没有客赶客的道理,不就是一间房吗?我跟你一起住。”
唐择玉的笑容僵住,让他和朝闻道住在一起,还不如让他去林中修炼。
他立刻扭头看向裴寂,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求助:“前辈,朝盟主身份尊贵,和我一起住岂不是委屈了他?”
“无妨,他这人一向不拘小节。”裴寂嘴角含笑,用最温和的态度把这件事定下。
唐择玉一口气堵在胸口,却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朝闻道满意地点头,重新懒洋洋地靠回椅背,眼帘低垂间,眼底闪过一抹得逞的精/光。
唐择玉住的厢房不大,陈设简单,处处留有他这半月生活过的痕迹。
裴寂送的那盆桃花被他放在窗口向阳的位置,夜里阴气重,桃树没有一开始那么翠绿有生机,不过整体是在顽强存活。
朝闻道跟着唐择玉进了房间,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自顾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慢悠悠地呷着,权当醒酒。
“小友,我观你眼神清亮,面容坚毅,定然是个尊老爱幼的好孩子。”朝闻道的目光扫过唐择玉,理所当然道,“所以今夜委屈你在椅子上休息了。”
唐择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快,脸上挤出一个假笑:“朝盟主说笑了,你龙精虎猛,修为不俗,就算打坐一夜也不碍事。可晚辈年纪尚小,修为微末,需要休息。”
他说着径直走向床榻,作势要坐下。
朝闻道见他反唇相讥,对自己的态度不似在裴寂面前那般恭敬,心道果然是个装腔作势的祸害。
“年纪轻轻,正是修炼的大好时光,你怎么睡得着?”朝闻道喝着茶,态度坚决。
裴寂有牵挂,只能虚以委蛇,他理解尊重,乐意跟着演戏。
但这会儿裴寂不在,他不用继续端着,自然要给对方找点麻烦。
唐择玉不理他,直接坐下,故意往后仰了仰身体,姿态放松:“修炼应当顺其自然,无需强求。既然前辈喜欢椅子,这床就归我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往下躺。
朝闻道冷笑,抬手轻拨,指尖灵气涌出,如同坚韧的丝线,缠住唐择玉的腰身和手臂,硬生生将他从床上拉起来。
“年轻人要学会听老人言。”
朝闻道放下茶杯,面上露出一个和蔼的假笑。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瞬移到床边,占据了最佳位置。
随后屈指一弹,唐择玉只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大力传来,拖着他连连后退,直到把他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那股力量才消失。
唐择玉挣扎无果,忍不住骂道:“卑鄙。”
“你不服?”朝闻道一只脚随意地踩在床榻边缘,姿态落拓不羁。
他虽常把老字挂在嘴上,但其样貌维持在而立之年,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端的是正气凛然,不怒而威。
此刻,他锐利的眼神紧盯着唐择玉,带着挑衅地勾了勾手指道:“不服就起来跟我打。”
唐择玉:“……”
让他一个练气期和化神期打?他是不高兴,不是没头脑。
识时务者为俊杰,唐择玉干脆地闭上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朝闻道见他如此爽快地认输,反倒有些意外。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唐择玉有其他的反应,便往床上丢了一张除尘符,随后舒舒服服地躺下,故意发出一声喟叹:“舒服。”
说着还歪过头,看向椅子上的唐择玉。
唐择玉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许是赢的太轻松,朝闻道心里反倒不踏实,总觉得唐择玉在憋着后手。
然而唐择玉是真没招,他打不过朝闻道,他能怎么办?真闹起来,左右为难的人是裴寂,又伤不到朝闻道分毫。
有这点功夫,他还不如运转灵气,默默炼一个小周天来的实在。
朝闻道疑神疑鬼地观察半晌,的的确确没发现异常,不由地有些失望。
难怪裴寂愿意装聋作哑,这人伪装确实有一套。
正当他准备闭目养神,敏锐的神识忽然察觉到窗外有异物靠近。
他还未动,坐在椅子上的唐择玉先睁开眼睛,手上的契约闪过一抹微光。只见一团刚从门缝里渗进来的黑影停住,随即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一般,又一点点地后退。
“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出来让我瞧瞧!”
朝闻道翻身坐起来,眼中再无半分醉意,只有属于强者的凌厉。
他抬手虚空一抓,汹涌的灵气涌出,化作一只无形巨手,精准地捕捉到隐匿在夜色中的玄枭。
手上的灵气骤然收紧,硬生生将玄枭从阴影中剥离出来,扼住其脖颈,拎到半空。
玄枭挣扎,却没有发出声音。
唐择玉豁然起身,急忙道:“朝盟主手下留情,它是我的契约兽。”
“你的契约兽?”朝闻道将挣扎不休的玄枭抓到身前,目光刺向唐择玉。
刹那间,一股浩瀚剑意自他体内迷漫开,如同无形的领域,瞬间笼罩整个房间,将内外的气息尽数隔绝。
朝闻道绝不会错认玄枭身上的气息,他刚进桃花源时就有所感应,只是那时他没有深究。
此刻听到是唐择玉的契约兽,他对唐择玉的怀疑达到顶峰。
他身影一闪,瞬息到了唐择玉面前。
化神期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
唐择玉只觉周身的经脉刺痛,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在被利刃割开,呼吸困难。
朝闻道声音冰冷,他厉声质问:“说,你处心积虑接近裴寂,究竟有什么目的?”
唐择玉心头一凛,他就知道朝闻道留下没那么简单,果然是想试探他。
他强忍着威压带来的痛苦,勉强开口,声音有些嘶哑:“朝盟主何出此言,我感激前辈收留,想留在他身边报答他,何错之有?”
“报答?”朝闻道嗤笑一声,眼神冷冽,身上的剑意更盛,压得唐择玉的骨骼咯咯作响,“是报答还是报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养的这只魇鸦不就在替你通风报信?真是难为你们,为了潜入桃花源,连魇鸦都找来了。”
“盟主慎言,玄枭只是出去觅食。”唐择玉在庞大的威压下几乎站立不稳,却仍咬牙坚持。
“桃花源内多的是阴煞之气,魇鸦还需要出去觅食?”朝闻道见唐择玉死不承认,心头涌起怒火,他并指如剑,一道剑意直冲被禁锢的玄枭,“任何刺探桃花源的存在,都该死!”
朝闻道的剑之意境极为霸道,眼下只是展开冰山一角,也绝非唐择玉和玄枭能抵抗。
玄枭在剑意的束缚下发出凄厉痛苦的鸣叫,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朝闻道,乌黑的羽翼扑腾,却被剑意刺的鲜血淋漓。
眼见玄枭受伤,唐择玉瞳孔骤缩,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他猛地催动体内的灵气,硬撑朝闻道的威压,手腕一翻,一张剑符瞬间催生,凌厉的剑气被激发,直刺朝闻道。
朝闻道甩袖,嘲讽道:“愚蠢,在我的意境中,一切和剑有关的力量,都将供我驱使!”
然而那道剑气并没有如他所言倒戈,反而带着一股他熟悉的道韵,刺啦一声破开他的灵气屏障,刺破他的衣袖。
“嗯?”朝闻道轻咦一声,这剑符上有裴寂的气息。
裴寂怎会……
朝闻道一个恍惚,周围的剑意微滞刹那,唐择玉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体内的灵气继续运转,强行沟通契约,将受伤的玄枭抢过来收入契约空间。
剑意是朝闻道的地盘,唐择玉此举无疑是一种挑衅,施加在他身上的力量成倍增长,他被压的几乎跪下去,身上崩出一层血雾。
朝闻道失了一个盘问对象,再看向他的眼神格外冰冷,身上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你怎么会有裴寂的符箓?又想故技重施,重伤于他?既如此,留你不得!”
朝闻道不再多言,意境中自有长剑凝结,带着摧毁一切的霸道之意,猛地刺向唐择玉。
唐择玉听见故技重施,心神一震,但生死关头,容不得他细想。
他艰难地祭出一张防御符,辩解道:“朝盟主,我不是你的敌人……”
话音未落,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他身后伸出,骨节分明的两根手指夹住朝闻道的剑。
所有的杀意,剑气,威压,在这一刻如同冰雪遇暖阳,消弭于无形。
裴寂清冽低沉的声音落在唐择玉耳畔:“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