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丞相府,书房。
房光磊靠着椅背,木然的对着月光,望着手中的卷轴。“吱呀”开门声传来,他还以为是那个不懂事的送饭小厮,头也不回的想赶人。
军靴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才惊觉回头。沈则锡一身黑色出现在他面前,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外头都在传,老妇人宫门一跪惊天地,那老头有冤难报泣鬼神,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人心不古。房丞相好手段。”
“雕虫小技,何必挂齿?毕竟为官做宰总逃不开算计,一天天的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身处高位总难善终。”房光磊耸了耸肩,故作镇定撂下卷轴,上面赫然是沈则欢及笄时的样子。
“我又不入仕途,你不必说这些……”沈则锡说着,目光落在卷轴上,心下了然。
凝夜紫缂丝盘金绣海水江崖蟠金九龙袍,藤萝紫打籽绣云彩福寿比甲,紫茄间优昙瑞凤尾裙,九龙九凤赤金点翠龙冠,芥拾紫珠绣缠枝牡丹点翠凤头履,赤金錾花镂空雕龙护甲……通身深紫,她穿得却不显老气,反而面上慈悲为怀的笑容显得她有一种语言文字难以形容的美。
沈则欢的一颦一笑他记得清楚,及笄那天,她绝对没有笑过,更没有这么画上这么悲天悯人。
“倒是多嘴了……”房光磊小心卷好卷轴,那年两人间的剑拔弩张重现……
“哟,小舅子,在这等姐夫呢?”
那年天下初定,前朝勋贵们贬的贬,死的死,风声鹤唳之下,沈氏祠堂的灯不眠不休的亮了三天三夜。荣国公府作为前朝勋贵世家,既舍不下这荣华富贵的空架子。最后决定先把家族琴棋书画最出色的沈则欢嫁给家道中落的寒门学子房光磊,以求新帝不怀疑他们结党营私,好歹保下着门楣。
房家原本也算个勋贵,可惜乱时站错了队,押错了宝,擎天之柱轰然倒塌只在一瞬。房光磊他爹不算本支,幼时便没了父母,抄家灭族时他假死脱身都没人发现,就这么逃过一劫,更名换姓后侥幸活了下来。后来乱局初定,房光磊自己恢复了本姓,认回了本家。
沈家跟房家甚至是五辈以上祖宗定下的婚约,当时阴差阳错下没能应约,后来也没人当回事。还是当时沈家没人能抗事,想着保命才把沈则欢推出去换一个暂时安心。
沈则锡被这决定气红了眼,站在大门口堵他,还没开口就听他阴阳怪气的挑衅,猛得上前给他一拳,抢过他怀里的婚书砸在地上,恶狠狠地吼道:“你个贪图富贵,不知廉耻,妄想攀上高枝,没本事的货色,无钱无财无功名,怎么敢来求娶我姐姐!!!”
还穿着粗布麻衣的房光磊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婚书,不紧不慢地拂去尘土:“我没本事去你姐姐,你有本事阻止吗?”
“你!”沈则锡喘着粗气冲上去还想打,刚扬起手就被房光磊接住,他心平气和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让他沉默。
“房某不才,连中三元。家室干净,不像你这偌大个府邸只有大门口的石狮子干净。且无妾室通房,只倾慕沈大小姐。”语罢,他愣了几息,挣扎着抽回自己手。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入仕还要花时间沉浮经营,入军营也要花时间挣军功,不管从文从武都要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还不应定会,而且独立危楼之上的沈家没人能等得了。
乱局初定,朝堂人才稀缺。连中三元的状元之才,最低最低也是一个三品官。家室干净且无妾室通房,至少那时的沈则欢日后能安稳度日。
就算是他自己有状元之才,弟弟怎么能娶姐姐呢?
往事流转,思绪被拉回现在,往日之事历历在目。
房光磊挑眉一笑,收拾好卷轴:“怎么?你还要打?”
“我不想,更不会做让姐姐为难的事。”
“你又不是没做过。”
“那时眼见着姐姐要嫁个无钱无财无功名的布衣,我都想到我的后事了。现在看来,我宁愿当时娶姐姐的是你。”沈则锡摇头,坐到一旁的客椅上,唉声叹气。
“我现在有钱有财有功名了,还是没娶到沈大小姐。”房光磊也坐下,仰头靠着椅背,盯着天花板上层层叠叠的藻井,斟酌着才道:“话说,你为什么这么爱慕她?没了她你会死?”
沈则锡同样靠着椅背,闻言大声反驳:什么叫‘没了她我会死’?”虽然这是事实。
“你刚刚说的啊!”房光磊扭头,但脑袋没有移开椅背。
沈则锡沉默了。这个时候,他们倒想是亲兄弟。
“深宅大院里挣扎的情谊非同小可,可你们是姐弟啊!”房光磊不解道。
“名义上的姐弟!”沈则锡突然死死盯着他的桌案,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阴狠。
“什么意思?”房光磊故作惊讶的明知故问,以前还能糊弄一句“小姑娘还没长开”,但现在的沈则欢就不一样了。
“那年战乱,我那个只信神佛的娘,非说要去清心观里头才会生出男婴来。她发动时还自己忍着疼爬山,直接把腹中胎儿闷死在了肚子里。当时各种关于‘谈下死胎’的荒诞传言满天飞,她纵使不信也没法,也没管什么男女,直接换了当时也在清心观生产的孩子,也就是现在的姐姐。”
“那生产的妇人呢?是谁?”房光磊追问道,抬手为他斟了一碗茶。
沈则锡盯了他半晌,才道:“告诉你也无妨,那妇人其实就是界空道人。”
“?!”房光磊惊了。
“你确定?”他问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沈则锡扭头与他对视,恶狠狠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你怎么确定的?”房光磊又问道,眉头逐渐紧锁。
……
“娘亲,为什么我不可以在别人面前喊您娘亲?为什么我要喊荣国公府的那个二夫人娘亲?为什么我不可以跟你生活在一起?”
小小的沈则欢趴在一位约莫而立时的界空道人怀里,闷闷不乐的嘟嘟囔囔:“荣国公府不好,欢儿不想回去,只想要娘亲。”
界空道人正温柔的拆散她的发髻,从新为她编发。闻言不由得轻愣,随后勉强自己展颜,挂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神说我们母女缘浅,此生只能已师徒相称。”
“什么大罗神仙?净干些拆散母女之事。”沈则欢想爬起来换个姿势靠着她,但界空道人微微用力按着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难看的神色。
小小的沈则锡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直到小小的房光磊喊他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沉默着拉着房光磊跑了。
……
“……就是那次你拿你那几本破书来求我,要我带你去见我姐姐那次。”
语罢,房光磊静默半晌,恨铁不成钢道:“那些可是孤本!我爹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他知道,界空道人,是沈则欢带发修行时期的师姥。关于她的一生,他手上的消息也只有寥寥数语。
只知道她年轻时世道乱,跟了位老道学本事,后来就是清心观里那个像月光一样的界空道人,从来没有听说她生过孩子。
至于清心观,也许是继承了那个老道的房产,也许是自己本来就有,也许是自己攒钱,反正他要是找附近老人问起,老人们也只会说那清心观是观音菩萨显灵。
沈则锡猛地把茶碗砸在桌案上,外院中那棵榕树上栖息的雀鸟突然四散展翅,逃也似的飞走了。两人猛地回头,只见外院空无一人,安静得让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