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春的时候,我十三岁。村里来了个陌生人。
是个年轻的姑娘,梳着马尾辫,穿着白色的运动鞋,皮肤很白。说话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清清亮亮的。
村支书说,这是城里来的林老师,是来支教的,以后就在村小给孩子们上课。
林老师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潭。
我也偷偷去看过。
林老师站在讲台上,她的粉笔字真好看,像书上印的一样。比我在县城郊区那个学校的老师写的好。
她发现了我。
那天我正低着头快步往家走,想赶在天黑前再去多捡点柴火。
她叫住了我:
“那个背柴火的小姑娘,你等等。”
我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回头。白色运动鞋停在我面前。
她走过来,绕到我面前,让我抬起头,问我怎么不上学。
我说我三年级上完了,现在没钱。
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
她让我去学校找她。
第二天,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去了。奶奶骂我“瞎折腾”、“不是读书的料”,但没硬拦着。
只是在我出门时,对着墙角恶狠狠地“呸”了三声,说是去晦气。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林老师给了我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和几个崭新的作业本。那橡皮有股甜甜的香味。
此后,我晌午去读书,下午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干活。
我以为我能一直这样,缩在奶奶的屋檐下,慢慢长大。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背着柴火往回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总是聚着几个游手好闲的半大小子和长舌妇。
他们看见我,声音就低了下去,交换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
其中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叫铁蛋,是村里一霸。
他故意提高了嗓门,对他娘说:
“娘,你看那扫把星,克死爹,娘也跟人跑了,现在赖在奶奶家,别再把奶奶也克死咯!”
他娘假意拍了他一下,嘴角却带着笑:“瞎说啥大实话!”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他们任何一个人我都不敢得罪。我怕给奶奶惹祸。
我攥紧了背着柴火的绳子,低着头想快步走过去。
铁蛋却蹦过来,拦在我面前,伸手就来扯我捆柴火的绳子:“捡的什么破玩意儿!给我看看!”
“你放开!”我挣扎着,柴火散了一地。
“哟,还敢顶嘴?你个没人要的野种!克爹克娘的丧门星!”铁蛋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摔倒在地,手掌蹭在石子上,火辣辣地疼。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我脸烧得发烫,心里像有团火在窜,想爬起来跟铁蛋打架,可眼泪偏要掉,啥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像炸雷一样从身后响起,嘶哑又凶狠:
“哪个烂嘴的鳖孙在这放屁!欺负我家没人是不是?!”
是我奶奶!
她拄着那根磨得光亮的拐棍,像一头发怒的老豹子,眼睛瞪得溜圆,喷着怒火。
她走的速度是我没见过的快。
那群人瞬间安静了,脸上看笑话的表情僵住了。
奶奶冲到铁蛋面前,拐棍差点戳到他脸上:“小王八羔子!你再动她一下试试!老娘打断你的狗腿!把你扔山沟里喂狼!”
她骂得地动山摇,唾沫星子喷了铁蛋一脸。
铁蛋吓得脸都白了,缩着脖子往他娘身后躲。
他娘脸上挂不住,想上前理论:“李婶,小孩子闹着玩……”
“玩你娘个腿!”奶奶调转枪口,火力全开。
“你家孩子是吃屎长大的?嘴这么臭!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再敢胡说八道,老娘天天坐你家门口骂!让你们全家都没脸见人!”
奶奶骂够了,一把拉起还坐在地上的我,粗糙的手捏得我胳膊生疼。 “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哭!丢我的人!”
她嘴上骂着我,却用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我没大事。
然后,她对着那群噤若寒蝉的人,重重地“呸”了一口,拉着我,昂着头,像打了个大胜仗的将军,一步一步往家走。
走到没人的地方,她甩开我的胳膊,又开始骂:“下次再这么窝囊,别怪我把你打出去!我李凤兰的孙女,没这么怂的!”
回家后,她继续眯着眼改一件夹袄。是她以前舍不得穿的衣服,改小了给我的。
针脚歪歪扭扭,
她手抖得厉害,一边缝一边唠叨:
“你爷爷死得早,那群豺狼来抢地……我拿砍柴刀坐在门口,谁过来砍谁……”
“你爹被欺负,我揪着那家大人骂了三天街……我不能软,一软就被生吞了。”
我堆柴火差点手停住了,我觉得奶奶像护崽子的狼。一点也不凶。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头也没抬,嘟囔了一句:“你生在那年六月,刚割完麦子,天刚亮,日头金黄金黄的。”
我惊讶地抬起头。她很少提我小时候的事。
她停下手中的活,浑浊的眼睛望着墙上虚空的某一点,仿佛能看到很久以前的光景。
“你爹那个愣头青,高兴得满村嚷嚷,说他闺女有福气,生在好时候,名儿就叫六月,敞亮。”
她顿了顿,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低下头用力扎进针脚,恢复了一贯的恶声恶气:“有个屁用!福气没见着,尽会讨债!”
但我看见,她嘴角那向下撇的严厉纹路,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异常柔和。
我没说话,心里却像被那金黄的晨光照了一下。
原来我的名字,连着那么好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