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爷来信。”
随着差弁响亮的嗓音,玉笙楼屋檐下的钟铃被敲响三声。
嗡鸣的钟声穿透淅沥的碎雨在流园内回荡,丫鬟、仆从,还有裴徐引收留的众多孩子们从四处赶来,他们迈着有序的碎步,昂首聚集到楼前空地。
谢灵韫从深邃的楼内踏出来,笔挺的身姿如傲然直立的青松,他只是站着,便是众人的主心骨。
他的睫毛翘而长,半敛着眼皮时倒显得有几分深沉的忧郁,修长白皙的双手摊开米黄色信纸,微颔着线条锋利的下颚,缓缓念出信纸上的字迹。
“上海要事绊脚,一时不得返程,揽信日起,流园上下操持婚事,要大办,特办,等我回来便立即、马上娶姚有玉为妻。”
语罢,流园寂静了一刹,甚至连耳边淅沥沥的雨声都停滞在半空中。
谢灵韫朝身侧微微偏头,他看向我,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后,有玉便是流园货真价实的裴夫人。”
我的身体猛然僵滞,好似有无数寒冰钻进我的毛孔内,用我炙热的体温融化出一珠珠冷汗。
我看到楼前的众人各个脸上缀着雨,晶亮剔透,反射着亦惊亦怪的神情。
我又看向我哥,他似乎早有预料,正不惊不喜叠着信纸。
在英国收到的信里只说我学了七年礼仪和洋文是时候回来报答流园,却没有告诉我要我嫁给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装模作样的老男人。
“哥,是假的吧……”
“我怎么会嫁给老爷,这些年我都在英国,都没见过他,搞错了吧。”我生出无限的渴求,希望这是一场乌龙,嗓音开始发颤,“我怎么能和一个孩子都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绑在一起……”
谢灵韫打断我,他扫视了一圈下人,提醒道:“夫人,慎言。”
我的心抽搐着跳动了一下,不死心地开口:“昨晚我们不是……”
我看到他眉头紧锁,才意识到自己处于众目睽睽下,此话实在不妥,这里远没有我所熟悉的英国开放,我抿了下唇,改口,“你不要我了吗?”
“我只是帮夫人检查一下身体,长途跋涉,伤身损神,园里的医生跟老爷去上海了,我只能顶了他的职责。”他缓缓来到我身边,抬手蹭了蹭我包裹紧密的右手手背,接着同我讲,“早饭备好了,进屋用饭吧夫人。”
谢灵韫转身走后我并没有及时跟上,离我最近的婵依第一时间跑到我跟前。
她忿忿地踹了一脚朱红楼柱,“不愧是一脉相承,老爷简直和他儿子一个死样!天下好颜色的男女都要被他们父子祸害喽!”
我的心七零八落,喃喃道:“为什么是我?”
“他娶你哪是真心,老爷好色,更唯利是图,你在海外见多识广,会洋文懂西方礼节,多有脸面,他定是要你出去搞交际花这一套,现在外面可流行了。”
婵依将手搭在我肩膀处,侧头叹了口气,愁容下观音痣显出几分慈悲相。
我嗫嚅了两声,还没说出什么,听完话,周围的人群开始大范围散开。
熙熙攘攘中,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我不防,向后踉跄。
“诶,曹姐你怎么看的路!”
婵依眼疾手快搭了把手,她力气大,胳膊一提就把我捋直了。
我这才有机会看向那人。
个头不高,先撞入双眸的是她雪纺披肩下隆起的肚子,黛绿色旗袍将那处包的圆鼓鼓,紧接着才注意到她的脸,脸娇唇红,竟是前夜我在映雪楼看到的美妇。
当时我并未注意到她已怀有身孕。
这美妇毫无歉意,只留给我一个嫌恶不屑的哼笑,便施施然走开了。
“你别理她有玉,真是毛病!”
我还没反应过来,婵依已经开始慰藉我了,她一句话把我从自己将要嫁人的晴天霹雳中拖出。
显然,和我哥有关的事情远高于我自身,“她是谁?”
“她叫曹孟琦。”婵依凑近我,手遮着唇和我悄咪咪咬耳朵,“是个不检点的疯女人,裴徐引几年前把她领进流园,不久后就和谢灵韫好上,搬去映雪楼,生下了豆子。”
“你哥待她不薄,好吃好喝供着,她却和老爷勾勾搭搭,如今肚子里的种还不知道是谁的呢,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风流韵事了。”
我的脸色阴沉如墨。
婵依似乎看出我的情绪,转而又道:“知道你替你哥不值,但你也别担心,恶人有恶报。”
她一副看大戏的模样,“要真是老爷的孩子,等少爷这个混不吝的回来,有她哭的时候。”
婵依见到我就有说不完的话,还没等她把自己搜搂来的秘闻倾倒完,下人从屋内出来请我移步。
我告别了婵依,心乱如麻地进了玉笙楼。
玉笙楼是流园的主楼,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才能进来,我来过两次,一次是七年前,裴徐引要我如淫伶一般伺候贵客,一次是昨夜,谢灵韫在深夜化作勾魂摄魄的妖精勾起进去。
不伦不类。
时至此刻,我终于有了体面的身份踏入此地,不再匍伏于任何人,我的心却在泣血。
谢灵韫见我进来,旋即起身,牵着我的手帮我拉开交椅。
“不知道夫人的口味有没有变?我让厨子做了你往日爱吃的饭菜,尝尝看。”
“夫人?我还没嫁给他呢,你就叫我夫人。”谢灵韫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接受他亲手养大的弟弟要嫁给一个变态的,即使我们毫无血缘关系,养条猫狗也会有感情。
我气的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我哥俊美的脸庞,要是往日,我定要翻了桌子一展怒火,可我已经长大了。
屋子里的下人都是人精,小时候经常一纸诉状把我告到上面,谢灵韫现在也算升了“官”,可姓裴的还没死,我哥就是我的肋骨,而裴徐引这老东西把我的软肋掐的死死的,怪不得怪志小说上君王有了心爱之人还要装作不在乎,是我把我哥暴露了。
我不听话,就势必给我哥带来麻烦。
我必须听话,必须忍耐。
“别哭,先吃饭,饿一早上了。”谢灵韫在我眼皮上摁了摁,手指蹭在柔软的脸颊处,打圈揉了两下安抚我,嗓音柔和。
他给我好脸,我就忍不住蹬鼻子上脸,“我手动不了。”
我抬起右手展示给他看。
他说:“我喂你。”
汤勺送进口中的刹那,我这颗嫉妒的心又开始发作——我不在的时候,他是否也这样喂过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我有太多话想说,太多问题要问。
婵依的话我不能全信,我要听谢灵韫亲自辩白,这是只属于亲人之间的信任。
“豆子是你的孩子吗?”
话刚出口,泪水不受控制涌了出来,委屈和恐惧几乎将我淹没,我强忍着推开我哥送到嘴边的汤勺,接着说:
“在我还在英国练习口语的一个午后,我收到了一位自称曹女士的寄信。”
“信中只有一张照片,你和那位陌生女人抱着一个小孩,”
我咬牙切齿:“一派……阖家……欢乐。”
那张照片像根刺扎在我的心口,每次跳动□□,都要阵痛。
刽子手在寂静中酝酿了许久,悬在脖颈的铡刀终于落下,谢灵韫的嗓音无波无澜:“是我的孩子。”
我的手轻微颤抖,不死心地问:“你和曹孟琦结了婚?”
谢灵韫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给我沾眼泪,又放回去换了个崭新柔软的蜀锦帕,帮我揩鼻涕。
“怎么这么多问题,好好吃饭。”
我机械地吃完最后一口,一把摔了碗筷,起身离开。
我走在回枇杷园的路上,一个梳着羊角辫的丫鬟突然拦住我。
“曹姐要见您。”
大早上那一遭,就注定这是一场鸿门宴,诡使神差下,我还是跟着去了。
我跟着丫鬟出了后门往山上走,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再往上就是璀错堂,那地方属于流园禁地,没用裴徐引的旨意谁也不能去,我的心中忐忑不安,赶忙问她:“这是要去哪?要是约在璀错堂我就不去了。”
“怕什么?这不到了。”
羊角辫说完突然露出一张阴森的笑,我的心开始突突地跳。
这才发现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间宅院,许是在我离开的时间建成的。
还没等我仔细看,羊角辫一把将我推了进去。
随着“吱呀”一声,双扇木门紧紧阖上。
院子里清冷无比,只有正中间摆着一张椅子,曹孟琦正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坐在上面。
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叫我来这里有什么事?”
她抬头觑了我一眼,又垂下脑袋接着摸自己的孕肚,嗓音里仍旧是高傲与不屑:“果真如老爷所说,长了张狐媚子脸,你当年远渡重洋的事我也是有所耳闻,惹了祸送出去,像你这种劣迹斑斑的罪人……还真把自己当夫人了。”
她说的话我实在不赞同,也隐隐察觉出她话语中对我的嫉妒,反驳道:“我不是夫人。”
“你当然不是”曹孟琦神经质地拍在扶手上,面容扭曲了一瞬,紧接着又恢复正常,哼笑一声,红唇吻着豆蔻指甲,像极了吃人的妖精,“老爷最爱的人可是我,我现在啊,怀了孩子,干不得活……”
“你爱的是裴徐引?”
“当然是他。”
不可思议,裴徐引这种老男人还有人争风吃醋。
这种情形下,我居然还有心思为我哥感觉不公,谢灵韫显然比那个老男人更具魅力,而他的女人甚至于肚子里的孩子,都可能不是他的。
曹孟琦那双玲珑眼滴溜溜转过来,忽地笑了起来,她说:“这里是少爷命人建的院子,专门放他最宝贝的獒犬,叫天狗,很是威风。今天叫你来也没什么正经事,主要是让你帮屋外的丫鬟照顾一下天狗。”
言罢,她站起身,为我展示被藏在椅子后的狗笼。
我那敏锐的第六感果然没出错,可我还是跳进了火坑里。
“可要好好陪陪它,伺候不好等少爷回来有你受的。”
还不等我反应,曹孟琦已经打开了笼子上的锁,紧接着留下这么一句欠揍的话从最近的后门跑了。
我只来得及追到门口,还是慢了一步被锁在里面。
“曹孟琦!”我大喊她的名字,急切地捶打后门,我天生怕狗,见了这东西就要腿脚发软。
曹孟琦也不傻,笼子下了锁后还别着一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刚好是她跑出去的瞬间,那条獒犬用力折断了树枝,狂吠着从笼子里冲了出来。
如果心跳有阙值,那我的早就爆表了,我拼尽全力在狭小的院子里狂奔,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只獒犬野性未消,懂得如何捕捉猎物。
它像戏弄一般追赶在身后消耗完我的体力,准备将属于它的猎物一击毙命。
朝着我的脖颈猛扑上来。
电光石火间,我猛地向前一扑,獒犬锋利的犬齿勾在我从英国穿回来的风衣上。
它剧烈挣扎着,我连动都不敢动,不断祈求这件衣服能够支撑的久点,上帝保佑英伦工艺,叫它能缠紧这头恶犬的牙齿。
即使有神迹,也只是刹那。
这里处于半山腰,我叫破喉咙也没人能过来,泪水和泥沙糊了一脸,沙哑的呼救声逐渐带上哭腔。
眼看獒犬要挣脱开来,耳侧突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天狗!坏狗!不许吃人。”
我抬起头,大门不知何时被打开,豆子的脸急的通红,抬起手将他带来的肉往墙角抛去。
獒犬闻着味扑了过去。
我终于,死而复生。
下山的路上我被豆子搀着,患难见真情,母债也不及儿女,他救了我,我自然要和他握手言和片刻。
豆子人傻心不坏,小豆丁正是对万物好奇的年纪,他说他有空就跑来上山喂天狗。
实在感慨缘分,要不是豆子灵机一动跑上来找他的狗挚友,我今天就要交代在这。
回枇杷园时刚好撞上婵依,她下了一跳,忙前忙后借药箱给我处理伤口。
虽然没被咬,胳膊腿和后腰却被磕破了皮,红赤赤的有些吓人。
我将前因后果讲给她听,知道她会替我打抱不平,果然不出所料,她听完一拍桌子,提着裙摆找谢灵韫告状去了。
死里逃生,我却沾沾自喜,迫切地希望能得到我哥的怜惜,我想要他为我撑腰。
可一整个下午,我都没等来我哥。
我的期盼与希冀在时间的打磨中消失殆尽,我开始恨他,天大地大,海阔天空自能翱翔,我竟像狗一般被困在他身边,我死死咬着自己受伤的手,回忆起记忆的起初,朦胧记得我哥牵起我的手。
恍惚中有看到那只手,轻柔地掰开我牙口下的右手。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兜兜转转回到我哥身边,用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成熟稳重的脸庞,岁月蹉跎,我哥何尝不是在原地踏步等我。
我又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原谅他。
我哥撩开我额前的碎发,紧接着就像那天晚上把我剥了个精光,检查我身体的每一处伤口。
发现没什么问题后才松开紧蹙的眉心,对我讲:“天狗已经死了。”
“那女人呢?”我这人有点睚眦必报在身上,最记当下的恩怨,獒犬要死,曹孟琦也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谢灵韫没有回答,反倒是教训我,“她叫你去你就去,你的脾性呢?”成人年总喜欢找别人的错误来掩盖自己的心虚。
谢灵韫一直强压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掐着我的下颌将我提起来,痛到骨头似乎要错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应该是被我这副窝囊样儿气坏了,深深地看着我:“怎么不反抗?”
“今天是你命大,才从那条獒犬嘴里逃出来,你知不知道它那口獠牙咬碎了多少牲畜的肉,刺穿了多少人的皮,
下人每日喂它吃的都是带血的生肉。”
“你今天送上门的时候它已经被饿了两天了!”
他气到发抖,我却笑了起来,“哥……咳……这么大反应,你心疼我?”
他猛然站起来,转过身去只给我留下高挺的背影,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他大步向前迈两步又顿下,沉沉丢下一句:“我生气。”
我怕极了他离我远去的身影,脸色顿变,从床上撑起身子,迫切地朝他喊道:“是你老婆害得我,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我变成了一个被恐惧彻头彻尾掌控的怨灵:“你该罚的是她!该死的是她,为什么包庇她!因为她给你生了儿子吗?我懂了,远近亲疏,我算什么……”
“姚有玉,七年了,你还是不……”
谢灵韫的话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
急而燥的拍击声敲碎了屋内降至零点的冰层,毫无章法的胡拍过后,是一道指甲刮蹭木板的刺耳声响,这不是下人,我又惊又疑,朝门外喊了一声:“谁?”
我从床上强撑着起来走到我哥身旁。
长扇门上有一双手掌印,紧接着我看到糊在上面的窗纸破开一道口子,一只凸起的眼球猛地挤进来,咕噜咕噜转动着,遍布红血色。
“夫人呐,孩子生出来啦!是个带把的,您出来看看吧。”
“是曹孟琦!”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退到我哥身后。
“这个不是傻子呀!”
曹孟琦还在叫喊,我看到长扇门上被抿了一片深深的痕迹,不详的血色正渗透窗纸沁进来。
拍打声回荡在空气中。
“如果喜欢就送给您养好了,过继到您的名下,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小少爷哈哈哈哈,名正言顺啊……”
谢灵韫面色凝重,开口道:“你在屋乖乖待着,我去处理。”
“哥,你别出去。”我忙去拉他。
谢灵韫将我向后一推,不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拉开了门。
借着月光,我几乎要认不出曹孟琦来,她披散着凌乱的长发,浑身是血,甚至还有血液中从她身体某个部分涌出,一滴滴落在地上聚成一滩,见门开,倏地要扑进来,却被谢灵韫一把拖出屋外。
曹孟琦反抗不及,大叫着,把什么东西朝我用力抛来,混乱中,就连谢灵韫都没注意到。
我看到她们远去的身影,咆哮声越来越模糊,“我的儿子终于成小少爷啦!”
连廊上是一条长长的血迹。
我愣怔地低头,看向那个被抛向我怀里的东西,是一个刚成了形,皮肤透明的死婴,他冰凉血红的躯体正躺在我的手心。
我猛地松开手,尖叫一声,彻底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