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女娇娥,摘下白山茶。”
“产子的红石榴,诞下小野种。”
“纵使物是人非,我……”
我昏昏噩噩走在这条梦回了无数次的道路上,嘴里念念叨叨。
葳蕤的野草抽打着我的手臂,手中行李重过往日,短短数十米,却犹如我那被鞭挞惩戒的七年一般漫长,直到双脚踏上台阶,随着一道开门声,口中呓语地吟诗被人打断。
“有玉吗?”
一位烫着时兴短发,身着半身裙的女人从黯红的大门内冒出来,她仔细端详我的同时,我也在打量着这个女人。
年龄不大,长相妖而不魅,细长眉,落浓妆,终于,在我深沉的思量下,她眉心那颗被脂粉掩盖的浅淡的观音痣与记忆中的脸庞重合——是住在蒹葭馆的婵依姑娘,早些年落在我身上的衣裙多是她贡献出来的。
相对于七年前宛如栀子花般青涩纯净的小姑娘,她确实是女大十八变,我险些要对着这张妩媚的脸哑火失忆。
与此同时,婵依也认出了我,“真是你啊有玉,大变样了,但还是那副有鼻子有眼的好模样!”
我的笑容颇为疲惫,摇摆不定的轮船把我的魂晃没了三条,只能靠仅剩的七魄应付当下局面:“婵依姐,多年不见。”
此话一出,婵依多愁善感的眼眶顿时湿润起来,她上前拍了拍我的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轮船不是晌午才到,诶呀,应该早些差人去码头接应你的。”
我想,能记得我今日回来的只有婵依一人,她一向好心肠,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她那烈火般的热情,称得上善…
“谢灵韫消息一手通,怎么到你这事上不操心。”
…善且蠢。
连她也要来蛰我的心。
我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皮笑肉不笑故作无谓,“不用,和流园离得不远,用不上两个小时就走到了。”
“回来就行,快进来,赶了这么多天路肯定累坏了。”说罢,婵依夺走我手中的行李箱。
因为手心疼,便没散发我那虚伪的绅士礼仪,任由她接过。
里面塞的鼓鼓囊囊,那么重,坠的她肩膀一沉,又那么轻,我浑浑噩噩的七年只值二十斤。
她轻快的脚步踏入流园深而浓的院子,穿过厅堂,踏上廊桥,曾几何时梦回数次的“家园”终于得以踏足,好似幻影流云。婵依身姿明媚步履如飞,身侧的湖面闪烁着她的波光魅影。
我随着她的步伐移步换景,浓密过往日的参天绿树将这里压得难以喘息,古老庄严的建筑如盘踞的深渊巨龙,意识到离我的心之所向越来越近,我竟生出渐入佳境的错觉,殊不知接下来的岁月,我们都将被这片渗透着腐朽气息的不祥之地吞没。
“老爷前些日子去了上海办事,还要些时日回来,我先带你去枇杷园将东西放下。”
“对了,还没和你讲谢灵韫近来风头可盛了,他如今是流园的一把手,大管事。”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少爷不顶事,见色就搂不住,说要拿老爷的家业怜惜全天下可怜女子,这‘善事’呀,整的如何大家伙不得知,但他确实集得金钗半打,前些日子还有姑娘为他投了井,老爷索性不再扶阿斗了,派他出门做些闲差,趁他不在,闹不起来,又提了谢灵韫子承父钵做管事,大有日后把流园交给他的意思。”
“说起谢灵韫了,我到现在都记得你小时候天天追他屁股后哥哥哥地叫,烦的呦……”
她依旧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我的心却随着一路熟稔的奇石佳景飞向远方。
在我只有三尺高时,我还是个黏人的混不啬小孩,两眼一睁就像雏鸟寻找母亲般叽叽喳喳缀在我哥身后,要求他哺喂我。我很好养,随便什么都行,即使是一个眼神,我单薄贫瘠的精神也能因此饱满。
可我哥实在冷艳,大多时候他都像一弯明月,高远清冽,让我时常仰望他。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大人复杂的情绪,没有人的耐心是永远保持满格的,但他再烦也只是不理我。
“哥你怎么不说话?”
“少爷他昨晚进我房间了,他还扒我裤子!”
“哥!再不理我我就要跳到湖里去!”
我哥的身影定住,但他还是不回我话,我想起夜里的屈辱,时至此刻,我少有的耐性彻底告罄,拾起脚边的石头猛地砸向他。
与此同时,现实与过去朦胧的记忆重合,我的背部受到重击,转过身去,一如当年的谢灵韫转身直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
开口道:“小野种。”
那小孩还举着他施下罪行的右手,像屠宰场待宰的小猪仔,圆润的脸蛋上印着两团高原红,被养的膘肥肉嫩,此刻却颤抖着双唇两眼怒视我,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可我仅是一个眼神,他便两股战战,撒出一泡澄黄的尿来。
为什么是撒呢,因为像我们这群没有爹妈疼爱的孤儿,下地刚学会跑没两天就要被抽打着要求学会控制失禁的□□。
面前的孩子近乎两尺半高还穿着开裆裤到处跑,多么受疼爱啊。
紧接着这位受疼爱的家伙放生大哭起来,他嚎的嘶声裂肺,像一把声控开关,我的妒火随之起伏。
就连婵依也折返回来,她“诶呦”一声,跪在青石板上哄了起来。
我突然扯出一抹笑。
我哥当年从未如此刻薄恶狠地叫过我“小野种。”
可我却这样叫他的儿子。
“没事,可能是昨晚吓着的劲还没缓过来,小孩回魂慢。”
婵依方才走得快,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当然,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婵依见只动嘴皮子不行,就从兜里掏出颗大白兔,剥了皮衣,将奶糖塞进小野种嘴里,随即用手撮住小野种的嘴,这下安静了,她终于能偏过头同我解释:“豆子夜里不睡觉跑出来玩,到映雪楼附近捉蝈蝈,刚好瞧见有人翻院墙行窃,也不知道那贼人和小孩有多大的怨,东西没少,只在小孩脸上拧了两圈就走了。”
说着,掰过小野种的脸朝向我,“这不,脸上还红着,我们可怜的豆子呦,脑子还缺根筋。”
我默不作声。
“好在恶有恶报,瞧见那头的院墙没有。”婵依手指向远处,地上的碎土砖块被下人一早打扫过了,徒留一面残缺不全的墙体和几抹可疑的血迹,“那贼人肯定也伤的不轻!”
我的右手不可控地微微颤抖起来,轻轻蜷曲起手指,企图隐藏一些只属于我的秘密。
豆子嚼完了糖,一把推开婵依钳制的手,指着我的鼻子大叫:“他骂我!”
“撒谎精,找你妈去。”婵依横眉竖眼照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推着他要他滚一边玩去,别捣蛋。
我深知小孩的“福利”,不论他们说什么大人都是不信的,他们不允许掌控下的孩子与自己的自以为背道而驰,就像裴徐引当我是十恶不赦的罪徒。
我看着小野种远去的背影,柔声问道:“婵依姐为什么说他缺根筋?”
婵依说:“豆子妈生他的时候难产,憋的时间久了,是个傻孩子,又跟着少爷玩了段时间,学了一堆坏毛病。”
我的手指僵硬了一瞬,实在不可思议,我哥这么聪明的人,居然还能生出一个傻子来。
直到婵依将我的行李放在屋子里我还在恍惚,等回过神来,便立刻问她:“我能去见他吗?他在忙吗?”
婵依总能轻而易举勘透我的意思,“你哥吗?几天前就说他今日有事,我也不清楚何事,不过身居高位,大体是忙的很。”
婵依回忆了一下,又道:“差弁说,天不亮就出去了。”
我攥紧了手心的伤口,仿佛没有痛觉,“好,我不去扰他。”
“姚有玉。”婵依突然歪着头,认真地审视我,像看什么稀罕物,“你真的变了,以前不管跑去哪野,等回来都是第一时间去找你哥学嘴,有次他去学堂上课,我拦着你,你还是溜进去,钻到书桌底下,抱着他的膝盖跟只小狗一样叽歪你那点鸡毛蒜皮破事,最后害的你哥抄了三个通宵课业。”
她问我:“怎么现在这么听话了。”
听话。
是了,我要听话。
不听话我哥就要被我害死……
我以为裴徐引对我的诅咒早在七年间打磨殆尽、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中,可当我踏进流园的刹那,古老的箴言又开始在命运的转盘上轮转,正如我,兜兜转转仍要回到我哥身旁。
五个月前。
我坐了提前一班的轮船回来,期盼回到我哥身畔,瞻仰他的容颜,并献上我默默的问候。
我沉浸在臆想重逢的喜悦中,忘乎所以。
一路狂奔,将行李箱甩在墙脚,踩着它攀上树,爬上青苔覆盖的围墙,却被墙内的小孩吓得一骨碌摔下来,蹭破了手,摔疼了腿,还不忘安抚那个被我吓坏的小孩,可当我抬起头,看到那张和信封里如出一辙的脸蛋,被我哥抱在怀里的脸蛋,顿时怒火中烧。
我恐惧自己的位置被这个陌生的孩子顶替,愤怒推举着我前进。
流园的地形与建筑每日都在我的大脑中无数次描摹,甚至于几年前的一花一草都扎根在脑海,几乎是游刃有余躲过守夜来到映雪楼,藏在床头的轩窗外,我没看到我哥,只看到一个年轻的少妇。
她正躺在我哥的床上。
差弁从外间跑进来,愁眉苦脸道:“谢管事又被梦魇惊醒了。”
“我去看看灵韫,晚上连两个时辰都睡不到,这要人怎么活!”说着,美妇起身和上外衣匆匆走了。
我顾不上自己的震惊,全身心都投入在谢灵韫的事上。
猛然间,似是想到什么,是我,是我不听话才导致我哥着了魇。
我大抵病的不轻,连西方科学都不信了,竟然再次被怪力乱神洗脑,哆嗦着翻出院子,跑去墙角蜷缩了一夜,第二天才进了园子。
婵依有她的事要忙,我只能自己在流园游荡。
一直到午后,一群人稀稀拉拉从厅堂进来,中间簇拥着一位高大挺立的男人,我的心脏突然促促跳动起来。
我看到我哥,时隔七年,跨越时空,还是那张脸,却不是那个人,我拨开人群,凑上前,凄凄地唤他:“哥。”
他却道:“有事?”
我浑身血液逆流,不能言语。
我看到我哥像路过一个陌路人,直直走出我的视野。
那群人将我推出去,骂我显眼皮的家伙,没有礼貌的混蛋,紧接着这群人又将我哥围住,和他讲这些那些,嘴脸谄媚丑恶。
我才回来的第一天,我哥就不要我了。
无措和迷茫将我包围,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办,属于我的家被名为“七年”的巨雷劈中,它四分五裂开来。
夜里,我孤身一人晃到疏影亭,这里是我哥溺水的地方,对面就是我犯错的玉笙楼。
一定是我哥把自己落在湖里了,我必须进去将他打捞起来,他在湖里等了我七年,我害惨了他。
在我半个身子倾出栏杆的刹那,玉笙楼的梨花木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水里没有皎月,月光照在门后我哥美如冠玉、雌雄莫辨的脸上。
我看到他勾唇轻笑,朝我招了招手。
当天夜里,我就躺上了我哥的床,他冰凉的手游走在我脖颈间,像吐着信子的蛇,我被剥的□□,浑身**。
也是在后来我才发现,我每一次“行差踏错”、“骇人之举”都源于我哥的循循善诱。
这也预示着我哥要为我的一切兜底买单。
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爱恨嗔痴……
“瞻仰他的容颜,并献上我默默的问候。”引用《新月集飞鸟集》请柬中的“现在,我想问问,我进去瞻仰你的容颜,并献上我默默问候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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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凄凉地里见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