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原推开玻璃窗看见樊静的车停在马路边心跳得像是一段密集的鼓点,金色朝晖沐浴之下的她圣洁得仿若一尊不可亵渎的神明,童原本以为樊静在高中毕业之前都不会再搭理她,毕竟敬而远之历来是老师对待难搞学生的最好办法。
童原在樊静的注视之下飞快地关掉家里的水管阀门与电闸,她自衣柜里拽出白T恤与工装短裤三两下换好,樊静从衣架上取下一顶帽子扣在她脑后。童原肩膀挎着书包咔擦一声推上门口的铜锁,脖颈的钥匙随着她的手臂动作在空气中来回晃动。
“嘀,嘀,嘀……”童原耳畔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提示音,樊静俯身凑过去替童原系好安全带,随手摆正她头顶歪掉的黑鸭舌帽檐。
童原感觉樊静今天好似在刻意扮演一个很温柔很有爱心的老师,她在金水一中作为老师的这两年从未和任何学生有过任何亲昵举动,樊静的嘴里根本不可能说出小家伙、乖之类的温暖字眼,她明明是个石块。
樊静半途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那一瞬她忘记车上还有个童原,每次从金水镇开往青城,她都习惯性地吸几根烟提神,樊静对烟和对酒一样没什么瘾,它们的作用就是在某些闲暇时供她消消神,解解闷。
“老师,我可以抽一根烟吗?”童原闻到烟味将不停颤抖的手掌伸到樊静面前。
“不可以,抽烟对身体不好。”樊静把中控台上的烟盒扔进扶手箱。
“既然对身体不好,老师为什么要抽?”童原双手抱在胸前扭过头看窗外的麦田。
“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出口,我不追究你的作文分数,你也别追究我抽烟喝酒,第一,你没有这个权力,第二,我讨厌被小孩子管束,记住了吗?”樊静卸下这一路温柔的伪装蹙起眉头数落身旁多管闲事的童原,她的气恼让童原感到难堪,难堪过后是一阵仿佛在寒夜里被棉被包裹全身一样的安全。
“记住了,老师。”童原双手揪起T恤衣领遮住自己鼻尖以下的小半张脸,她想,如果能在挨骂的时候隐身就好了,如果能隐身,对方就不会将她当下的狼狈尽收眼底。她想,如果能快点长大就好了,等她二十四岁时,三十四岁的樊静或许会成为她的邻居,她的同事,她的生意伙伴,两人之间或许会拥有更多可能……
“罢了,今天我们不吵架,老师没有生气,你不要害怕。”樊静深吸一口气摘下童原帽子揉了揉她的头发,童原自脖颈向下传递出一阵令人几欲昏厥的酥麻,她感觉体内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猖狂地四处逃窜,她希望此刻能天降一场瓢泼大雨把身体淋湿,把火焰浇灭。
童原转过身将双手搭在车窗边缘背对樊静假装看风景,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爱抚过了,童原有时甚至会羡慕邻居家里养的那几只宠物狗,它们有人喂,它们有人抱,它们有人陪,它们有人疼,它们偶然得到爱抚时不会像自己这样没出息地羞红面颊和耳朵。
樊静抵达青城第一件事就是带童原去一家老字号吃早餐,童原要了碗白粥,樊静给她加了一屉包子和豆浆,又点了一凉一热两道青菜。童原吃过早饭之后,樊静带她去附近商场里买衣服,樊静给她挑了两套睡衣、两件白色T恤、一件黑色短袖衬衫,两条户外短裤,一条黑色长裤,两双运动鞋和一双黑色帆布鞋。
那天樊静带童原去了很多她以前从未去过的娱乐场所,游乐园、电玩城、电影院,那天樊静带童原品尝了许多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美味,她终于知道电视里经常出现的牛排、意大利面、寿司的滋味,还有五颜六色的马卡龙和那种堆成一座小山似的冰淇淋。
樊静位于青城市区里的家让童原感到无比新奇,原来只要打声招呼窗帘就会徐徐关闭,原来衣架一听到指令便会上升、下降、停止,原来灯光可以根据室外光线自动调解亮度,原来马桶盖可以根据季节拥有适宜温度,当人坐下时会喷出一汪水湿润内壁,可以妇洗,可以臀洗,可以烘干,当人离开时会自动冲水再吐出厚厚一层白色的泡泡,原来拖地可以全权交给一个在房间里四处晃悠的白色圆盘机器,原来家里可以不开窗依赖新风系统换气通风,难怪老师每到假期就一天不等地返回青城家里。
那晚童原倚着客房床头翻阅樊静给她拍下的一张张相片,老师为童原记录了许多快乐的瞬间,她骑在旋转木马上的侧影,她在云霄飞车上的笑脸,她举着玩具枪同靶牌的合照,她玩激流勇进时浑身湿哒哒的囧样,她举着橘子汽水和老师假装碰杯的瞬间。
童原当然知道她那个像石头一样冷硬的老师不会无缘无故给她拍相片,更不会无缘无故带她出来玩,她亦在忐忑地等待答案。每一次樊静举着相机叫她摆好姿势,童原都好好配合,那些相片永远地留住了童原十四岁里的那一天,它像是一道分水岭,将童原的人生一分为二。
童原第二天起床时看到摆在床尾的那套黑色衣服便得知了答案,她洗漱过后换上了那套黑色短袖衬衫、黑色长裤,樊静见童原走出客房对她点点头,两个人一言不发来到餐桌前象征性地简单吃了几口早餐。
童原吃完早餐自纸巾盒里抽出两张像天上云朵一样洁白柔软的餐巾纸,她将纸巾平整地铺开在桌面,像扇面般一折一折地叠起,随后用指甲将两端一点一点撕成半圆,摘下手腕上的发绳环绕几圈系在纸巾正中间,然后用指腹一点点将纸面揉开,白色云朵转眼变成一朵清冷柔弱的胸花。
童原抻开位于中间的发绳将胸花别在黑色短袖衬衫前胸口袋纽扣上面,她出门时穿上提前摆在门口的黑色帆布鞋,樊静老师帮她戴好从金水镇家中带来的黑色鸭舌帽。
那天早上她们两个默契到连一句话都没讲,樊静老师把童原带到监狱工作人员通知的火葬场,童原在那里见了母亲孔美善最后一面,两个小时后她带走了孔美善的骨灰,母亲从一个九十几斤的大人变成一坛轻飘飘的灰土。